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鵜鶘與魚 | 上頁 下頁 |
大佛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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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那些自由思想者! 掛了黃布袋去朝山,瘦弱的老婦,嬌嫩的少女,誠樸的村農,一個個都虔誠的一步一挨地,甚至於一步一拜地,登上了山;口裡不息地念著佛,見蒲團就跪下去磕頭,見佛便點香點燭。自由思想者站在那裡看著笑著:「呵,呵,那一班愚笨的迷信者。」一個藍布衣衫,拖著長辮的農人,一進門便猛拜下去,幾乎是朝了他拜著,這使他嚇了一跳,便打斷了他的思想。 幾個教徒,立在小教堂門外唱著讚美詩,唱完後便有一個在宣講「道理」,四周圍上許多人聽著,大多數是好事的小孩子們,自由思想者經過了那裡,不禁嗤了一聲,連站也不站的走過了。 幾個教徒陪他進了大禮拜堂。禮拜堂門口放了兩個大石盆,盛著聖水,教徒門用手蘸了些聖水,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便走進了。大殿的四周都是一方一方的小方格,立著聖像,各有一張奇形的椅子,預備牧師們聽懺悔者自白用的。那裡是很莊嚴的。然而自由思想者是漠然淡然地置之。 祝福那些自由思想者! 然而自由思想者果真漠然淡然麼? 他嗤笑那些專誠的朝山者,傳道者,燒香者,懺悔者;真的是!然而他果真漠然淡然麼? 不,不! 黃色的圍牆,莊嚴的廟門,四個極大的金剛神分站左右。一二人合抱不來的好多根大柱,支持著高難見頂的大殿;香煙繚繞著;紅燭熊熊地點在三尊金色的大佛之前,籤筒滴嗒滴嗒地作響,時有幾聲低微的宣揚佛號之聲飄過你的耳邊。你是被圍抱在神秘的偉大的空氣中了。你將覺得你自己的空虛,你自己的渺小,你自己的無能力;在那裡你是與不可知的運命、大自然、宇宙相見了。你將茫然自失,你將不再嗤笑了。 尖聳高空的高大建築,華麗而整潔的窗戶,地板,雄偉的大殿,十字架上是又苦楚、又慈悲的耶穌,一對對的純潔無比的白燭燃著。殿前是一個空棺,披罩著繡著白十字的黑布,許多教徒的屍體是將移停於此的。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響都沒有;連蒼蠅展翼飛過之聲也會使你聽見。假使你有意地高喊一聲,那你將見你的呼聲悽楚地自滅於空虛中。這裡,你又被圍抱在別一個偉大的神秘的空氣中了。你受到一種不可知的由無限之中而來的壓迫。你又覺得你自己是空虛,渺小,無能力。你將茫然自失,你將不再嗤笑了。 便連幾縷隨風飄蕩的星期日的由禮拜堂傳出的風琴聲、讚歌聲以及幾聲斷續的由寺觀傳到湖上的薄暮的鐘聲、鼓聲,也將使你感到一種壓迫,一種神秘,一種空虛。 那些信仰者是有福了。 呵,我們那些無信仰者,終將如浪子似的,如秋葉似的萎落在漂流在外面麼? 我不敢想,我不願想。 我再也不敢嗤笑那些專誠的信仰者。 我怎敢踏進那些「莊嚴的佛地」呢?然而,好奇心使我們戰勝了這些空想,而去訪問科侖布的大佛寺。【科侖布:今譯為科倫坡,是印度洋上的島國斯裡蘭卡的首都,文中提到的大佛寺,是當地最古老佛寺之一的凱拉尼亞大佛寺,也稱「皇家大寺」。】 無涯的天,無涯的海,同樣的甲板、餐廳、臥房,同樣的人物,同樣地起、餐、散步、談話、睡,真使我們厭倦了;我們渴欲變換一下沉悶空氣。於是我們要求新奇的可激動的事物。 到了科侖布,我們便去訪問那久已聞名的大佛寺。我們預備著領受那由無限的主者,由莊嚴的佛地送來的壓迫。壓迫,究之是比平淡無奇好些的。 呵,呵,我們預備著怎樣的心情去瞻仰這古佛,這偉佛,這只有我們自己知道。 到了!一所半西式的殿宇,灰白色的牆,並不莊嚴地立在南方的晚霞中。到了!我有些不信。那不是我們所想像的「佛地」,沒有黃牆,沒有高殿,沒有一切一切,一進門是一所小園,迎面便是大臥佛所在的地方。我們很不滿意,如預備去看一場大決鬥的人,只見得了平淡的和解之結局一樣的不滿意。我們直闖進殿門。剛要揭開那白色的嵌花的門簾時,一個穿黃色的和尚來阻止了。「不,」他說,「請先脫了鞋子。」於是我們都坐到了長凳上脫下了皮鞋,用襪走進光滑可鑒的石板上。微微地由足底沁進陰涼的感觸。大佛就在面前了。他慈和地倚臥著,高可一二丈,長可四五丈,似是新塑造的,油漆光亮亮的。四周有許多小佛,高鼻大臉,與中國所塑的羅漢之類的面貌很不相同。「那都是新的呢。」同行的魏君說。殿的四周都是壁畫,也似乎是新畫上去的。佛前有好些大理石的供桌,桌上寫著某人獻上,也顯然是新的。 那不是我們所想像的大佛寺裡的大臥佛! 不必說了,我們是錯走入一個新的佛寺來了! 然而,光潔無比的供桌,堆著許多許多「佛花」,神秘的花香,一陣陣撲到鼻上來時;有幾個上人,帶了幾朵花來,放桌上合掌向佛,低微的念念有詞;風吹動門簾,那簾上所系的小銅鈴,便丁零作響。我呆呆地立住,不忍立時走開。即此小小的殿宇,也給我以所預想的滿足。 我並不懊悔;那便是大佛寺,那便是那古舊的大臥佛! 出門臨上車時,車夫指著庭中一個大圍欄說:「那是一株聖樹。」聖樹枝葉披離,已是很古老了。樹下是一個佛龕,龕前一個黑衣婦人,伏在地上默默地禱告著。 呵,怕吃辣的人,嘗到一點兒辣味已經足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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