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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水的下層


  「難道你們不怕麼?天天在放槍,而你們就住在這裡。為什麼不想搬家?去年,我記得你們住在西門,兩方作戰,還在黃渡,而你們的家已經搬到租界上來了。」

  南京路放了排槍之後的許多天,我向一個住在新世界與老閘捕房之間的大慶裡中的友人這樣地說。

  「不,不,這次不比上一次。這次不必搬。他們放槍不是對我們放的。我們是買賣人,絕不會無故被他們打擾的。所以我們安心住在這裡不搬。」他這樣地答道,臉上安舒地含著微笑,仿佛我提的問題是多事。幾個夥計靜靜地聽著,什麼表示也沒有。

  我憤慨地說道:「請你看看五卅的死傷單,死的到底是學生多還是路人多?你不記得六月二日新世界門前的機關槍麼?可惜沒有向南放……」他臉上只是浮泛著微笑;顯然地,這微笑是雜著「不信」「不足道」「放心」的幾種複雜的心理。我這時真的動了火,也不再往下說了,只在肚裡暗暗地歎了一口大氣。

  某一日,有一位朋友新從鄉下來。他是一位狂熱的「愛國者」。我第一句話便問他道:「你在鄉村裡宣傳的結果如何?」他搖搖頭,淒然地沉默著。隔了一刻,他歎道:「不必談,不必談。總之,我是灰心了。」

  「怎麼樣的情形,談談也不妨。」

  「我初回本鄉時,他們對於這次的事還是一無所知的。你知道,鄉間的幾千家門戶,認字的是沒有幾個的。而且報紙也永沒有輸進來過。我把這次的大殘殺案大略地告訴過他們。什麼驚奇之情也引不起。只有幾個少年臉上罩著淡薄的同情。一個老人說道:『殺了這幾個人算得什麼事!長毛時才可怕呢!我那時還不過四歲,自己也不知怎樣會逃得這難。唉,大難,劫運!』他說時,搖搖頭,臉上有些自滿的神色,因為他已表白出他自己經驗的豐富了。我當時很憤急地大聲地說:『這一次再不爭,我們大家便都要做亡國奴了!』他們驚詫的相顧,——大略是為我的憤態所驚——不久,便四散走開了,什麼表示也沒有。」

  「『亡了國,還不是一樣的種田!聽說外國人比中國的兵同官還好些呢。』」

  「『管他國亡不亡,我們有得田種就是了。』」

  「這是零零落落地從他們嘴裡說出的。他們對我都有些怫然,也帶著敬避之意,至少總以我為『多事』,或『好生事』,因此,我在那裡實在住不下,只得又出來了。」

  默然的,悽楚的,我們相對著。

  我們的民眾是一泓止水,能被風雨所掀動的只是浮面的一層,底下的呢,永遠是死的、寂靜的,任怎樣也鼓蕩不動他們。他們一絲一毫的反抗思想和前進意志都沒有。「現在」是最好的,是不必變動。就處在最逆境之下,他們也能如馴羊,如耕牛似的忍耐地生活著。至多只能發出幾句追羨古代仁德的歎聲。在今日是追想著袁世凱、前清皇帝,在清代是追想著唐宋,在唐宋追想著漢魏。……像這樣樂天任命的民族,我們將如之何呢?

  他們又是最自私的、最現實的,眼光只能射到最近的一道圈線。你們如果不去打擾他們的田園,不去多征他們的租稅,不去把他們現在的和平之夢打破,他們是什麼事也不管的。革命党入了城,袁世凱做了皇帝,張勳在北京復辟,蔡松坡在雲南起義,段祺瑞又出來做執政,這些事他們都是不管的,至多不過好奇地慨歎幾聲而已。至於加稅和在他們鄉土掘墓造路之類的事,他們卻非反抗不可了。他們最怕的是多事,是變更舊狀,以及把他們的錢取去了。他們的抵抗也不是有什麼大力量的,但打毀一兩個前進者的家宅是有餘的。或竟執刀槍以自禦,也許偶然有之,但如果壓迫的力量加大時,他們立刻便會屈伏,或者是逃亡,或者是引頸受戮,絕不會有積極的反抗思想的。這在異族統治中國時,或帝王朝代改革時,都可以看得出。尤其在我們民族受異族統治時,這種精神表現得最充量。

  當中國民族在受遼金人的壓迫時,在受蒙古民族的壓迫時,在受滿洲民族的壓迫時,或在現代,受條頓民族等的壓迫時,無往而不是如馴羊耕牛之忍耐地屈伏,受戮受鞭而不敢反抗的。自然未嘗沒有倡義師的人。然只是少數。全體的民眾是不受鼓動的。雖然也時時有「嚴中外之防」(以前「嚴夷夏之防」)的呼聲發出,然發這呼聲的仍不過是幾個在士人階級的人,全體的民眾是不會應和的。他們對於所謂「夷」,所謂「內外」,其初是漠然,到了他們的武器侵略到田園之邊界時,也有些憎惡,再進一步,他們的刀架在民眾的頸時,卻只有屈伏,供驅使,相安無事。

  這種情形在什麼「正史」「編年」上是沒有敘述的,但在許多筆記上,卻有極詳細地記載,赤裸裸地把我們止水似的民眾的精神都表現出來了。宋南渡時的好些筆記,宋元之交的好些筆記,明清之交的好些筆記,都很可以供我們編輯外族的壓迫史一書的最好資料。記載八國聯軍入京,以及鴉片戰役等等的事的,也有不少筆記。搜集這些著作,倒是一件很重要、很有趣的事。

  近來偶然看了《七峰遺編》(在《虞陽說苑》中,敘清兵入常熟事)及《出圍城記》(在《晨風閣叢書》中,敘英兵入鎮江事),益覺得中國民族之對待外來的侵略民族,時代雖不同,而其態度是一樣的。大部分是逃避,是屈伏,是掛順民旗,門上貼了「大英保護」;小部分是自殺、殉節,——上吊、投池——再一小部分則為敵探,乘風打劫。到了征服者在入城張貼停止殺戮搶擄的告諭時,民眾卻蜂擁地回家,實行受大清、大英的保護,開始向異族歌功頌德了。此後,他們便仍舊「理亂不知,黜陟不聞」的,過著他們的和平的生活夢。

  時代飛鳥似的過去,我們的民眾,始終是這樣的民眾。

  唉!止水的下層,止水的下層!我們將如之何?

  也許有人要說,這便是中國民族所以能經歷無數的年代而尚繼續的滋生蔓延的生存著的原因。然而這樣的生,實不如無生!

  根柢不穩固,便什麼華麗的屋都將建築得不好。我希望在止水的上層的講到什麼主義,什麼政治理想之前,先要注意到這止水的下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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