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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凱諾的誘惑(1)


  一

  深藍色的海水,被裝在無垠的不可見的盂缽中,不知有誰在推動這盂缽,海水老是無休止的在動盪。一陣陣的湧了上來,方向巉岩嶙峭的史克薩峰下撲去。這聳立於此不知若干年代的峻峭的高峰,被猛撞著,仿佛痛癢不知似的。嘩啦的作著喧聲,海水自己碎在峰下了。白色泡沫在嘶嘶的叫著。但嘶嘶的白沫還不曾消散得淨,它象受了獵人的矛傷的獅子似的,卻又更勇猛凶頑的撲了過去。又是一陣嘩嘩的被擊碎了的水聲。

  山峰無情的頑健的站著;那一層一層規則的巉岩絕壁,爭仰其嶺頂於天空。岩石的色彩是那麼樣的灰黃得可怖;永不曾有過靑翠的綠色物在這硬塊上爬行過。一望無際的灰黃色的嶙嶙的險石危岩。一望無際的深藍色的海水。

  嘩嘩的碎了的海水聲,更增益了這裡難以忍受的寂寞。

  太陽終古的照射在這岩上,水上。危岩反射著悶人的鬱抑的氣息,海水反映出眩目的令人欲作嘔吐的藍光。

  這可怕的荒山,這可怕的大地的邊緣,幾曾有人跡踐踏過?——除了海中仙女們的偶一的經由於此。

  遠遠的有鐵鍊條的錚朗的相觸聲。來到了幾個不尋常的來客。

  海泛斯托士,天上的鐵匠,低了頭,走在前面,他手裡執著一把碩大的鐵錘,無精打彩的,臉色蒼白,眼光淒然欲泣。後面走的是權威和勢力,兩個鐵鑄似的身軀偉巨的奴才;他們監押了巨人柏洛米修士到這大地的絕邊的史克薩尖峰上來。柏洛米修士神色安詳,堅定的在一步步的跟隨著他們走;仿佛具著犧牲的決心,任何艱苦,都已準備著去嘗試。他的項上,圍掛著永不會斷裂的天上鐵匠的爐中所鍛煉出來的鐵練。那鐵鍊的另一頭,被執在權威的手中。

  「到了史克薩峰了,」權威道,「好座可怕的荒山!現在,海泛斯托士,是你該動手的時候了,」他向天上的鐵匠招呼道。

  大家都站住了足。勢力四望的在找尋一個最適宜的鎖釘那位取火者的地位。

  「在這裡!」勢力叫道。

  是那麼險巇的一個所在,峭壁的低凹處;光滑的硬岩直立著。沒有一條小路可走。下面一望便是大海,深藍色的海水咆吼的噴吐著白沫。一陣大浪卷沖了來,水花飛濺到他們臉上了,涼涼的;勢力覚得他唇上有點鹹味。

  權威把柏洛米修士帶到那塊危岩上去。鐵匠海泛斯托士踟躕不前的跟著他們。

  柏洛米修士高傲的仰首望天;天空有幾縷白雲懶散的橫躺著;太陽光嘻嘻哈哈的投射下來。雲影淸晰的照在山岩上;人影也淸晰的照在山岩上。

  「海泛斯托士,為什麼不動手?」勢力道。

  海泛斯托士呆呆的站在那裡,眼光老射在地上,仿佛內疚於心,不敢向那偉大的囚人,取火者柏洛米修士,窺望一下。

  「是工作的時候了,海泛斯托士,」權威道。「主宙士吩咐你,把這個叛逆的偸火者鎖釘在這峭岩之上,永久不能脫難。他犯下了那滔天大罪,膽敢把天上的『火』,一切知識和工藝的來源,盜給了人類。為了這,不能不使他吃些苦,使他下次知道該如何的服從主宙士的權力,不再闖什麼亂子。」

  海泛斯托士抬頭對著權威和勢力,緊蹙著愁眉,說道:

  「唉,鏈子的一端,在你手上呢,權威。父宙士的吩咐,我還能不奉行?不過,以強力將一位同宗的神,鎖釘在這個荒原,疾風暴雨常來照顧的地方,我卻沒有勇氣了。柏洛米修士呀,」他回顧取火者說道,「聰明的朋友,你知道我多末難過呢!」他泫然欲涕,淚珠兒已聚集在眼邊,勉強的抑止住了。「全不是我所願意的,你該知道。父宙士吩咐下來,有什麼辦法可以違抗呢?鑄就了那根不可斷裂的鐵鍊,將你鎖釘在這個寂寞的荒岩之上,不見也不聞人與神的聲音面貌的,我是如何的在詛咒我這可詛咒的工作呢!幾次我要逃開熔爐,幾次我的鐵錘停在空中,敲不下鐵砧上去,幾次我要躲避了這可詛咒的工作。然而我又怎能躲避呢!柏洛米修士啊,你該知道,我生來是一個懦夫;主宙士的吩咐,我怎敢違抗呢!」眞心的同情的在傾吐著他的心意,說出來了,心裡反而覚得痛快些。「我怕那火熱的太陽光要曬得你頭暈眼花,曬得你皮膚焦黑。你,會渴盼黑夜的星天的來臨。然而黑夜的釋放,不多一會,第二天的太陽又將東升了。你將永遠的在此守望著,不能臥,不能坐,不能睡眠。父宙士的心腸是鐵做的,他決不會憐恤而釋放你的。我最擔心的,還是暴風雨後的夜間,狂飆卷了海水撲打在你的身上,幾要將你呑了下去。連頭髮都將是鹹濕濕的。然而第二天又將受烈日的焦灼!這無窮盡的痛苦生涯,你將怎樣的過?」

  他說著,末後是幾乎帶著哭聲。

  柏洛米修士不說什麼,向他溫柔的微笑著,仿佛象受難的慈母忘記了自己的痛苦而反要慰安其稚子似的。

  權威咆吼道:「不要多話了!為什麼不上緊工作,反而逗遛的說這些不相干的空虛的憐恤的話?為何不憎恨這神中的叛逆,將最珍貴的神的寶物盜給了凡人的?」

  勢力道:「當心你父親的憤怒!」

  海泛斯托士說道:「你們是那麼野蠻兇暴!」

  勢力說道:「對他哭有什麼用!又不能解放了他!不要無益的徒耗時間了。快動手工作!」

  「立刻動手,不要再延擱下去了!」權威道。

  海泛斯托士無力的手拖著大鐵錘,說道:「這可詛咒的技術實在磨難死人!」

  「抱怨也沒有用。快動手!」

  「我但願別人有這個技術!」海泛斯托士說道。

  權威說道:「除了主宙士可以說是具有真正的自由以外,誰還有什麼自主的工作呢。」

  海泛斯托士懶懶的站著,執錘的手下垂著,錘頭拖倚在岩下。一點動工的表示也沒有。

  「怎麼?不動工?當心主宙士看見你在這裡踟躕徘徊著。」

  海泛斯托士有氣無力的舉起了大鐵錘,「好,就動手。」

  權威將鐵鍊的一端,交給了他,「你牽了他去,鎖釘在那岩邊。用力釘進岩石上。」

  「知道的,」他說道。牽過了取火者,不敢正眼兒向他望著。這鐵匠是硬了心腸在工作。鐵和鐵的相擊聲,震撼了整個荒原;那淸晰的一聲聲的叮叮托托的怪響,蓋過了腳下波濤的咆吼,直透入海底,驚起了沉沉酣睡的老亞凱諾,駭動了飛翔在遠處海面上的諸仙女們。

  「用力釘下去!打得重些!」權威道。

  海泛斯托士道:「看呀,他的這只手臂已經不能轉動一分一寸的了。」

  「再把他第二隻手臂鎖釘住罷。他現在該明白,他雖是狡猾,卻終於脫不了主宙士的掌握。」勢力道。

  海泛斯托士無言的在工作著,他因為用力,額上有津津的汗液沁出。他的眼光還不能和柏洛米修士的相接觸,老是躲開了他的。

  「現在再把他的雙腳鎖釘住,」權威道。

  「柏洛米修士呀,我實在為你傷心,」海泛斯托士放下了鐵錘,欲泣的說道。

  柏洛米修士不說什麼;他現在是被縛在岩石上,連一轉側都成了不可能的。然而他忍受一切。他明白,他的犧牲並不是無意義的。

  勢力道:「你又為主宙士的仇人而傷心了!當心你自己的前途。」

  海泛斯托士不快的說道:「這景象太淒慘了!」這話,很低聲的說著,仿佛對他自己說似的。

  權威道:「再把他胸部的鐵鍊緊釘起來。」

  海泛斯托士道:「我必須這麼做;不勞你多吩咐。你能夠幫我一下麼?」

  權威道:「不,我要吩咐你,督促著你。」

  勢力道:「你有著嚴厲的監工者呢。」

  海泛斯托士悻悻的說道:「你們的舌頭說出來的話是嚴刻醜惡得象你們的形貌。」

  勢力道:「我們生性便是那麼樣的。」

  海泛斯托士不再說話。震撼人心肺的長久的鐵與鐵,以及鐵石的相擊,相觸,相噬聲。

  最後,海泛斯托士說道:「完了,我們走罷。他的四肢都已被不可斷裂的鐵鍊捆鎖住了。」他提起了大鐵錘,放在肩上,歎了一口氣。「再見,柏洛米修士,自己保重!」

  柏洛米修士只能向他點一點頭;仍是默默不發一言,沒有一絲的憎恨與屈辱之色。

  勢力向柏洛米修士做著鬼臉,譏嘲的說道:「你會把神之秘密盜給了凡人;但是現在凡人們能夠救你出於這個刑罰麼?人家稱你為先思,柏洛米修士,好一位先思,看你能否把你自己從這個罕有的堅固鐵工中解放出來!」

  柏洛米修士掉頭了頭,不去理會他。

  權威和勢力趾高氣揚的走去了,如成就了一件大事業;海泛斯托士無聊的隨了他們,痛苦的拖著步履不勻的雙足走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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