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取火者的逮捕 | 上頁 下頁


  希臘神話是個無窮盡的藝術的寶庫。到今日,許多的藝術家還不曾把眼睛離開過這片漂亮的淸泉與草地。只要你去,你便可以欣然的得到你的收穫,雖然所得是各有淺深。

  它不是小市民們的幻想的遁跡之所在。神話裡的天和地,根本上便不是人類幻想的結果,而是記錄著眞實的古代人的苦鬥的經過,以及他們的心靈上所印染的可能的爭鬥的實感與其他一切的人生的印象的。

  所以,所謂神話的「美」,並不是象綠玉白璧乃至瑩圓的珠,深紅的珊瑚般的只供覌賞讚歎之資的,而有著更深入的社會的意義。陳列於巴黎洛夫博物院裡的那尊絕美的古代婦人(說是Venusde Milo,但據專家們的考證,她並不像是Venus)以及那些從雅典處女神廟取下來的絕精絕美的許多浮雕,正是表現著雅典的一個偉大的黃金時代,古希臘市民們豐裕滿足的生活。然而其對面,卻是受難的被屈服的Titan族,卻是殘酷的被消滅了的半馬人們(Centaurs),卻是將要死去而尚痛苦的掙扎著的女戰士們(Amazons)。他們的藝術家們也並不將那些隱藏在神道們的滿足與嬉笑,勝利和盛宴的絢麗的外衣裡面之斑汙剔除了去。而那位倔強可憐的犧牲者妮奧蔔(Niobe)和那位目睹二子為蛇所咬斃,而他自己也在和死亡掙扎的無告的父親拉奧孔(Laocoon)卻更充分的表現出神道們的把戲是怎樣的無賴與無聊,——而恰也正象徵著沒落的在難中的馬其頓人統治後的希臘人的生活。

  遠在這一切之上,彈奏出永遠的反抗的調子的,乃是預知者柏洛米修士(Prometheus)的故事。這故事,很早的便在Hesiod的《神譜》(《Theogony》)裡敘述著。其後大悲劇家Aeschylus更取之而寫為《Prometheus the Fire-Bearer》,《Prometheus Bound》及《PrometheusUnbound》的偉大的三部曲。這偉大的三部曲雖僅存了中間的一部(即《Prometheus Bound》),而我們讀之,卻是怎樣的感動!那偉大的為人類而犧牲的柏洛米修士,便是一切殉教者的象徵。蘇格拉底、耶穌、釋迦牟尼、墨翟,都是這一型式的人物。在個人主義的自私的空氣,若煙霧騰騰,黑地昏天似的彌漫于一切之時,能不有感於這!

  英國詩人雪萊的《Prometheus Unbound》卻更敲彈一個別調:表示出永不屈服的人的精神來。

  採用了這故事,陸續的寫了《取火者的逮捕》等四篇小說,雖然並不是有所為而作,卻實在是長久的憧憬于古希臘神話的崇慕裡的結果。有一部分,是離開了那古老的傳說而騁著自己的想像的賓士的,但大部分卻都不是沒有根據的捏造。

  Hesiod在他的《Works and Days》裡很簡單的說到了柏洛米修士偸火的事:

  但宙士,他心裡生了氣,藏去了它,因為機警的柏洛米修士欺騙了他,所以他計劃著要給人們以憂愁和不幸。他藏起了火;但那位埃壁托士(Iapetus)的崇高的兒子卻又從主宙士那裡偷它出來,給了人們,他把火藏在一支空的茴香杆裡,所以那愛雷的宙士不曾見到它。但後來,聚雲的宙士卻很生氣的對他說道:

  「埃壁托士的兒子,你的機靈誠高過子眾人,你很高興,以為你已瞞過我而偷去了火——那火將成了你自己和人們的一個大的疫症。但我要給人們以一件壞的東西,作為火的代價,而在這東西上,當他們擁抱著他們自己的毀滅時,他們心裡還喜歡著呢。」

  人和神的父,這樣的說著,高聲的笑。

  以下便說宙士怎樣的吩咐海泛斯托士(Hephaestus)以水和泥,創造了一個女人,並命雅西娜、愛孚洛特蒂、合爾米士都各贈她以美,以技能,以無恥和欺騙,這樣便將她送給了柏洛米修士的兄弟依辟米修士,而貽人類以大患。在這書裡並不曾提到柏洛米修士因偸火而受難的事。

  在他的《神譜》裡說起埃壁托士娶了海洋的女兒克裡米妮,生了亞特拉士和柏洛米修士等四個兒子。柏洛米修士怎樣的被宙士所迫害:

  而有智的柏洛米修士,宙士以不可破損的束縛,殘酷的鐵鍊,捆住了他,還以一支箭杆,貫穿他的胸部,而更以一隻長翼的鷙鷹棲息在他的身上,時時啄食他的不死的肝;但到了晚上,那肝,被鷹啄食的一部分,又重新再長好。

  但那只鷙鷹,後來被希拉克裡士(Heracles)所射死,就此救柏洛米修士于這可怕的疫疾之中,高高在上的宙士是有意的使他這麼做。他為了要給他的兒子希拉克裡士以這個光榮,而寬恕了柏洛米修士從前和他鬥智的舊隙。於是,Hesiod在這裡便追述起從前人和神在米柯尼(Mecone)辯論時,柏洛米修士因為分配牛的肉骨不均,有意的欺騙了宙士,因此,兩個結下了仇。而宙士便把火藏了起來,不給人類。然而柏洛米修士卻又從宙士那裡,偸出了火,藏在空的茴香杆子裡,因此瞞過了宙士。宙士遂創造了女人,用以給苦惱於人間,以抵償「火」的恩賜。所以宙士是不可能被欺騙,而且不可能被超越的;即使是埃壁托士的兒子,仁慈的柏洛米修士,也不能逃脫出他的重怒之外,而終被強固的束縛,捆住了他,雖然他知道多端的巧計。

  在這裡,我們看,Hesiod是怎樣的為宙士辯護,而將「無理」的一方盡推給了柏洛米修士。神權的信仰,是緊緊的捉住了這位作者的心靈。在宙士統治時代的《神譜》之記載,其成為這樣的結果,是無足怪的。

  大悲劇家Aeschylus的三部曲,卻把柏洛米修士的反抗的精神抬舉出來而加以有力的烘染了。從柏洛米修士的口裡,說出了對於宙士的有些不敬或怨望的話。已不是絕對的信仰和崇敬了;同情是被放在取火者柏洛米修士的一邊。他的第一部曲《Prometheus the Fire-Bearer》已佚,所敘為何,非我們之所能知。第二部曲《Prometheus Bound》尚存於世,其所言,大約是這樣:

  柏洛米修士,因偸火給人類,觸怒於宙士,而被宙士命海泛斯托士將他釘於高加索山的史克薩峰上。海王亞凱諾的女兒們來拜訪他,深表同情於他的受難;亞凱諾自己也來此,卻勸柏洛米修士降服于宙士。他不聽。而宙士的別一個犧牲者,埃娥(Io),在這時也登場了,她被變成了牛,因神後希拉的妒忌被驅趕著到處的奔跑。而百眼怪變成了牛蠅,一刻不停的在擾苦她。柏洛米修士告訴她,將回復人形,而生一子,成為一高貴種族之父,其子孫之一,希拉克裡士,將會解放了他。他還預言說,宙士將要有一次的締婚,其所生之子,將要奪去了他父親的地位。而宙士立刻便派合爾米士來要求柏洛米修士說出這將來的危機的詳情。但柏洛米修士拒絕對他洩露什麼,於是這偉大的戲曲便終止:於是宙士憤怒的把他的雷矢擊打在床上,而將他的仇人,擊沉到大地之下。

  其第三部曲《Prometheus Unbound》也已佚;但據古典學者們的推測,劇中所敘的宙士和柏洛米修士的複歸和好,大約是由於希拉克裡士的出場,於是柏洛米修士被釋放了,而他也便說出其久守的秘密,阻止宙士和海中女神底美絲(Themis)的戀愛,因此維持了宙士的統治的運命。

  所以,就這三部曲的全劇看來,其情節還不是反叛的;人和神是終於得到一條和解之路。

  關於底美絲的事,Apollodorus的《The Library》也說及:

  但有的人則說,當宙士正熱戀的追求著她時,柏洛米修士卻宣言道:她為他所生的一子,將成天上之主宰。

  而Hyginus的Fables便由此生出了一段異說:他說,宙士之所以釋放了柏洛米修士者,為的是感激於這位聖者所給他的不要戀上底美絲的警告。

  這樣,在古時,雖有好些異說,卻都以宙士和柏洛米修士的複和為結局。

  在革命詩人雪萊所寫的《Prometheus Unbound》裡,卻以為反叛者的柏洛米修士和暴主宙士之間是沒有重歸和好之可能的。惟其表現柏洛米修士的反抗精神及其背景,當然也很受著Aeschylus的啟示。

  當雪萊這劇開場時,柏洛米修士被縛在高岩上已久,而海中仙女們,Panthea和Ione卻在慰安著他。為了時日已久,他對於宙士的仇視的程度倒漸漸的減淡了,雖然其決心並未移易。且已不記得他當年對於宙士所加的詛咒了。而後來,因了大地所幻化的宙士的化身的自述,他又記憶起了這事。他說,他知道,宙士必被推倒。而宙士,為了要最後的知道這秘密,差遣了合爾米士和復仇女神們到他那裡去,恐嚇著他說,如果他再不將他所知的秘密宣佈了,將會有更痛苦的結局的。

  但柏洛米修士並不躊躇的拒絕了。復仇女神們因此使他聽見「人」所受的諸苦,而給他以道德的創痛;然後離開了他。

  Panthea和Ione安慰了柏洛米修士,便走去尋找她們的姊妹亞細亞(Asia),柏洛米修士的戀人。而同時,柏洛米修士解放的時候已到;有語聲命令亞細亞走到Demogorgon所住的地方去。她在那裡,知道了Demogorgon的不可抗的權力以及柏洛米修士的立將得到自由的消息。於是她登上了時間之一車,而去目睹他的解放。

  宙士和底美絲終於締結了婚姻關係。Demogorgon升上了亞靈辟斯,投身於底美絲所生的嬰孩體中,而將宙士從天上的寶座裡推翻了下去。

  柏洛米修士也在這時為人間英雄希拉克裡士所釋放;他和亞細亞重圓了,一同退居於某地。大地、天空和空氣以及宇宙間的一切勢力,歡呼的頌揚這和平友愛的新的統治的出現。而全劇也在歡呼聲裡閉了幕。

  這種叛逆的情調,竟至於表現了暴主宙士的被推倒的情形的調子,乃是在宙士統治的古代神話裡所不敢,也不能寫出的(在神話裡而預言了「神」代的沒落者,僅有北歐Saga裡所敘述的Odin及其群的故事而已)。

  這裡的連續的四作,其寫宙士的統治的被推倒的情形,雖不甚同於雪萊之所寫,而其頌揚「人」的勝利,「正義」的勝利的情調,卻是一致的。

  《取火者的逮捕》和《亞凱諾的誘惑》二篇,受到Aeschylus的啟示也不少,特別是後一篇,其中有一小部分的對話,和一大部分的景色,都是取之於那本偉大的戲曲《Prometheus Bound》的。

  《埃娥》的一篇,只是一部「插曲」,當然也免不了是由Aeschylus所述的柏洛米修士和埃娥的那一片對話裡推演而得的。

  關於埃娥,Hesiod也曾說及,道:

  (宙士把埃娥變了形)在西班底士的佳壤上,這個地方,不朽的神們從前曾稱之為西班底士,但宙士這時,卻以那母牛之名,名之曰優波亞。

  而(希拉)派一個看守者監視著她,便是那個碩大而強壯的亞哥斯,他有四隻眼,各方皆能看得見。而那個女神更給他以不倦的精神;睡眠永不會墜在他的眼上;但他永遠是看守著。

  而Apollodorus對於這故事也敘說得首尾頗為詳盡。在Ovid的《變形記》(《Metamorphoses》)裡,更是烘染得動人。這些,我在《埃娥》裡也都有引用到。

  本來是不必再寫第四篇的《神的滅亡》了;那必然的結局,已不止一次的在前面的三篇裡提到。但仿佛總象有什麼話傾吐未盡似的,遂竟不避蛇足,寫下了這篇神的挽歌。

  這篇是最架空無據,最荒唐無稽的。但究竟也是必然的結局;有了前面三篇,便不再寫這篇,那結局也是這樣的安排定了的。而在這篇裡,所提到的種種的故事和典實,都不是沒有什麼依據的;象柯綠妮絲、妮奧蔔等等的故事,都已為國人所熟知,故便也不加什麼注釋。

  篇中所寫的希拉、雅西娜和愛孚洛特蒂的誘惑,聰明的讀者們當然立刻會知道是脫胎於那個顯赫無比的拐走了絕代美人海侖的巴裡士的判斷三女神的故事的。這故事的概略,在有名的J. G. Frazer所注釋的Apollodorus的《The Library》裡有過這樣的記載:

  因為這其中的理由之一,鬥爭拋了一個蘋果,作為美貌的一種獎品,這獎品便為希拉、雅西娜和愛孚洛特蒂所爭求;而宙士命合爾米士引了她們到住于依達山上的亞歷山大(按即巴裡士)那裡,叫他去判斷這事。而她們都允許給亞歷山大以賜品。希拉說,如果她被判為一切婦人中之最美者,則她將給他以統治了全人類的國家;雅西娜允許他:戰則必勝,而愛孚洛特蒂則允許:將海侖的的手交給了他。他便決定把勝利給了愛孚洛特蒂。

  但最後的那些關於人與神的戰爭的描寫,卻是全無故實的。

  這一片的「荒唐言」遂結之以更荒唐的結局。

  然而這結局,果眞是「荒唐的」麼?

  古人說得好: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羅貫中以古風一篇結束了他的《三國志通俗演義》,其中有二語道:「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所謂「神」代的史記,在這樣的結局上結束了,也誠不過是「天數茫茫不可逃」的必然的結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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