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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漠(2)


  五年前的暑假,他們同在他們的外祖父家裡住。這時她正考好畢業。

  他們互相愛戀著。他私向她求婚,她羞澀的答應了他。後來他要求他母親向姨母提求正式婚議,她們都答應了。他們便訂了正式的婚約。她很滿意;他在本城是一個很活動的人物,又是很有才名的。

  暑假後,她很想再進學校,他便極力的幫助她。她到了南京,進了女子師範。他們的感情極好,通信極勤。遇到暑假時,便回家相見。

  自五四運動爆發後,他們的這種境況便完全變異了。她因為被選為本校的代表,出席于學生會之故,眼光擴大了許多,思想也與前完全不同,對於他便漸漸的感得不滿意。後來她和芝淸發生了戀愛,對於他更是隔膜,通信也不如從前的勤了。他來了三四封信,她總推說學生會事忙,只寥寥的勉強的複了幾十字給他。暑假裡也不高興回去。方君寫了一封極長的信給她,訴說自己近來生了一場大病,因為怕她著急,所以不敢告訴她。現在已經好了,請她不要掛念。又說,他現在承縣教育局的推薦,已被任為第三高等小學的校長。極希望她能夠在假期內回來一次。他有許多話要向她訴說呢!但她看了這封信後,只是很淡漠的,似乎信上所說的話,與她無關。她自己也覚得她的感情現在有些變異了!她很害怕;她知道這種淡漠之感是極不對的,她也曾幾次的想制止自己的對於芝淸的想念,而竭力恢復以前的戀感。但這是不可能的。她愈是搜尋,它愈是逃匿得不見蹤痕。

  她在良心上,確然不忍背棄了方君,但同時她為將來的一生的幸福計,又覚得方君的思想,已與自己不同,自己對於他的愛情又已漸漸淡薄,即使勉強結合,將來也決不會有好結果的;似不應為了道德的問題,犧牲自己一生的幸福。

  這種道德與幸福的交鬥,在她心裡擾亂了許久。結果,畢竟是幸福戰勝了。她便寫了一封信,說了種種理由,告訴方君,暑假實不能回去。

  她與芝淸的事,漸漸的由朋友之口,傳入方君之耳,他便寫了許多責難的信來。這徒然增加她對他的惡感。最後,她不能再忍受,便詳詳細細的寫了一封長信,述說自己的思想與志願,並堅決的要求他原諒她的心,答應她解除婚約的要求。隔了幾天,他的回信來了,只寫了幾個字:

  「玉已缺不能複完,感情已變不能複聯。解除婚約,我不反對。請直接與母親及姨母商量。」

  這又是一個難關。親子的愛與情人的愛又在她心上交鬥著。她知道母親和姨母如果聽見了這個消息一定要十分傷心的。她不敢使她們知道,但又不能不使她們知道。躊躇了許久,只得硬了頭皮,寫信告訴她母親與表兄解約的經過。

  她母親與她姨母果然十分傷心,寫了許多信勸他們,想了種種方法來使他們複圓,後來還是方君把一切事情都對她們說了,並且堅決的宣誓不願再重合,她們才死了心,答應他們的解約。

  他們的問題都已解決,便脫然無累的宣告共同生活的開始。

  雖然有許多人背地裡很不滿他們的舉動,但卻沒有公然攻擊的。他們對於這種誹議,卻毫不介意;只是很順適的過著他們甜蜜美滿的生活。

  他們現在都相信人生便是戀愛,沒有愛便沒有人生了。他們常常坐在一張椅上看書,互相偎靠著,心裡甜蜜蜜的。有的時候,他們乘著晴和的天氣,到野外去散步。菜花開得黃黃的,迎風起伏,如金色的波浪。野花的香味,一陣陣的送來,覚得精神格外爽健。他們這時便開始討論將來的生活問題,憑著他們的理想,把一切計劃都訂得妥當。

  一年過去,芝淸已經畢業了。上海的一個學校,校長是他很好的朋友,便來請他去當教務主任。

  「去呢,不去呢?」這是他們很費躊躇的問題。她的意思,很希望他仍在南京做事,她說:

  「我們的生活,現在很難分開。而且你也沒有到上海去的必要。南京難道不能找到一件事麼?你一到上海,恐怕我們的計劃,都要不能實現了,還有……」

  她說到這裡,呑吐的說不出話來,眼圈紅了,怔視著他,象臥在搖籃裡的嬰孩渴望他母親的撫抱。隔了一會,便把頭伏在他身上,泣聲說道:「我實在離不開你。」

  他的心擾亂無主了。象拍小孩似的,他輕輕的拍著她的背臂,說道:「我也離不開你,這事,我們慢慢的再商量罷。」她抬起頭來,他們的臉便貼在一起,很久很久才離開了。

  他知道在南京很不容易找到事,就找到事也沒有上海的好。不做事原是可以,不過學校已經畢業,而再向家裡拿錢用,似乎是不很好出口。因此,他便立意要到上海去。她見他意向已決,便也不再攔阻他,只是心裡深深的感到一種不可言說的淒慘,與從未有過的隔異。因此,不快活了好幾天。

  芝淸走了,她寂寞得心神不定,整天的什麼事也不做,課也不上,只是默默的想念著芝淸,每天都寫了極長的甜蜜的信給芝淸,但是要說的話總是說不盡。起初,芝淸的來信,也是同樣的密速與親切。後來,他因為學校上課,事務太忙,來信漸漸的稀少,信裡的話,也顯得簡硬而無情感。她心裡很難過,終日希望接得他的信,而信總是不常來;有信來的時候,她很高興的接著讀了,而讀了之後,總感得一種不滿足與苦悶。她也不知道這種情緒,是怎樣發生的。她原知道芝淸的心,原想竭力原諒他的這種簡率,但這種不滿之感,總常常的魔鬼似的跑來叩她的心的門,任怎樣也斥除不去。

  半年以後,她也畢業了。為了升學與否的問題,她和淸討論了許久許久。她的意見,是照著預定的計劃,再到大學裡去讀書,而芝淸則希望她就出來做事,在經濟上幫他一點忙。他並訴說上海生活的困難與自己勤儉不敢糜費而尚十分拮据的情形。她很不願意讀他這種訴苦的話。她第一次感到芝淸的變異和利己,第一次感到芝淸現在已成了一個現實的人,已忘淨了他們的理想計劃。她想著,心裡異常的不痛快。雖然芝淸終於被她所屈服,然而二人卻因此都未免有些芥蒂。她尤其感得痛苦。她覚得她的信仰已失去了,她的前途已如一片紅葉在湍急的濁流上飄泛,什麼目的都消散了。由仿徨而消極,而悲覌,而厭世;思想的轉變,如夏天的雨雲一樣快。此後她一個活潑潑的人便變成了一個深思的憂鬱病者。

  有一天,她獨自在房裡,低著頭悶坐著,覚得很無聊,便提起筆來寫了一封信給芝淸:

  我現在很悲覌!我正徘徊在生之迷途。我終日沉悶的坐在房裡,課也不常去上;便走到課堂裡,教師的聲音也如蠅蚊之鳴,只在耳邊擾叫著,一句也領會不得。

  我竭力想尋找人生的目的,結果卻得到空幻與墳墓的感覚;我竭力想得到人生的趣味,卻什麼也如飮死灰色的白湯,不惟不見甜膩之感,而且只覚得心頭作惡要吐。

  唉!芝淸,你以為這種感覚有危險麼?是的,我自己也有些害怕,也想極力把它撲滅掉。不過想盡了種種方法,結果卻總無效,它時時的來鞭打我的心,如春燕的飛來,在我心湖的綠波上,輕輕的掠過去,湖面立刻便起了圓的水紋,擴大開去,漾蕩得很久很久。沒等到水波的平定,它又如魔鬼,變了一陣的涼颸。把湖水又都吹皺了。唉!芝淸,你有什麼方法,能把這個惡魔除去了呢?

  親愛的芝淸,我很盼望你能於這個星期日到南京來一次。我真是渴想見你呀!也許你一來,這種魔鬼便會逃去了。

  這幾天南京天氣都很晴明,菊花已半開了。你來時,我們可以在菊園裡散步一會,再到梧村吃飯。飯後登北極閣,你高興麼?

  她寫好了,又想不寄去;她想芝淸見了信,不見得便會對她表親切的同情吧!雖然這樣想,卻終於把信封上了,親自走到校門,把信拋入門口的郵筒裡。

  她渴盼著芝淸的覆信。隔了兩天,芝淸的信果然來了。校役送這信給她時,她手指接著信,微微的顫抖著。

  芝淸的信很簡單,只有兩張紙。她一看,就有些不滿意;他信裡說,她的悲覌都因平日太空想了之故。人生就是人生,不必問它的究竟,也不必找它的目的。我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低著頭辦事,讀書,同幾個朋友到外邊去散步遊逛,便什麼疑問也不會發生了。又說,上海的生活程度,一天高似一天。他的收入卻並不增加,所以近來經濟很困難。下月寄她的款還正在籌劃中呢。南京之行。因校務太忙,恐不能如約。

  她讀完這封無愛感,不表同情的信,心裡深深的起了一種異樣的寂寞之感,把抽屜一開,順手把芝淸的信拋進去。手支著頤,默默的悲悶著。

  她現在完全失望了,她感得自己現在真成了一個孤寂無侶的人了;芝淸,她現在已確然的覚得,是與她在兩個絕不相同的思想世界上了。

  此後,她便不和芝淸再淡起這個問題。但她不知怎樣,總渴望的要見芝淸。連寫了幾封信約他來,才得到他一封答應要於第二天早車來的快信。

  第二天她起得極早,帶著異常的興奮,早早的便跑到車站上去接芝淸。時間格外過去得慢;好容易才等到火車的到站。她立在站台上,靠近出口的旁邊,細細的辨認下車的人。如蟻般的人,一群群的走過去,只看不見芝淸。站台上的人漸漸的稀少了,下車的人,漸漸都走盡了。她又走到取行李的地方,也不見芝淸,「難道芝淸又爽約不成麼?也許一時疏忽,不曾見到他,大概已經下車先到校裡去了。」她心裡這樣無聊的自慰著。立刻跑出車站,叫車回校。到校一問,芝淸也沒有來。她心裡便強烈的感著失望的憤怒與悲哀。第二天芝淸來了一封信,說因為校裡有緊急的事要商量,不能脫身,所以爽約,請她千萬原諒。她不理會這些話,只是低著頭自己悲抑著。

  她以後便不再希望芝淸來了。

  她心裡除了淡漠與淒慘,什麼也沒有。她什麼願望都失掉了。生命於她如一片枯黃的樹葉,什麼時候離開枝頭,她都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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