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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滅(5)


  九

  大鋮回了家,抱琴哭喪著臉,給他一張揭帖。

  「遍街貼著呢,我們的照壁上也有一張。說不定哪一天會出事。您老人家得想想法子。」

  「坊卒管什麼事的!讓這些潑皮們這樣胡鬧!」大鋮裝著威風,厲聲道。

  「沒有,勸阻不了他們。五爺去阻止了他們一會,吃了一下老大的拳頭,嚇得連忙逃回家。」

  「不會撕下的麼,沒用的東西!」

  「撕不淨,遍街都是。早上剛從照壁撕下一張,鬼知道什麼時候又有一張貼上去了。」

  大鋮心頭有點冷;胸膛裡有點發空。他只在書齋裡低頭的走,很艱難的挪動他那矮短的胖腿。

  「您老人家得打打主意,」門上的老當差,阮伍,所謂五爺的,氣呼呼的走進來叫道,「皇上的鑾駕已經出城門去了!」

  「什麼!」大鋮吃驚的抬頭。「他們走了?」

  「是的,馬府那邊也搬得一空了。小的剛才碰見他們那邊的馬升,他押著好幾十車行李說,馬爺騎著馬,在前面走呢。」

  他走前幾步,低聲的說:「稟老爺,得早早打主意。城裡已經沒了主。剛才在大街上碰見一班不三不四的小潑皮,有我們的仇人王福在裡面,仿佛是會齊商量什麼似的,我只聽見『褲襠子阮』的一句。王福見了我,向他們眨眨眼,便都不聲不響了。有點不妙,老爺。難道真應了揭帖上的話?」

  大鋮不說什麼,只揮一揮手。阮伍退了出來,剛走到門口。

  「站住,有話告訴你。」

  阮伍連忙垂手站住了。

  「叫他們後邊準備車輛。多預備些車輛。」

  阮伍諾諾連聲的走去。

  大鋮是一心的忙亂,叫道:「抱琴,」他正站在自己的身旁,「你看這書齋裡有什麼該收拾收拾的。」

  「書呢?古玩呢?」

  「都要!」

  「怕一時歸著不好。」

  「快些動手,叫攜書他們來幫你。」

  「嗻!但是沒有箱子好放呢,您老人家。」

  書齋裡實在太亂了,可帶走的東西太多,不知怎樣的揀選才好。

  一大批他所愛的曲本,只好先拋棄下,那不是什麼難得的。但宋版書和精鈔的本子是都要隨身帶走的。還有他自己的寫作,未刻成的,那幾箱子的宋元的字畫,那些宋窯,漢玉,周鼎,古鏡,沒有一樣是捨棄得下的。他費了多少年的心力,培植得百十盆小盆景,沒有一盆肯放下,但怎麼能帶著走呢?箱子備了不到五十只,都已裝滿書了。

  「有的東西,不會用氊子布匹來包裝麼?蠢才!」

  但實在一時收拾不了;什麼都是丟不下的,但能夠隨身攜帶的實在太少了。收了這件,舍不下那件,選得這物,捨棄不掉那物。忙亂了半天,還是一團糟。從前搜括的時候,只嫌其少,現在卻又嫌其太多了。

  「北兵得什麼時候到呢?」他忘形的問道。

  「聽說,沿途搜殺黃軍,還得三五天才能進城,但安民告示已經有了。」抱琴道,「那上面還牽連爺,您老人家的事呢。」他無心的說。

  「什麼!」大鋮的身子冷了半截。「怎麼說的?」圓睜了雙眼,狼狽得像被綁出去處刑似的。

  「說是什麼罪,小的不大清楚。只聽人說北兵是來打倒奸賊,解民倒懸的,倒有人想著要迎接他們哩!」

  大鋮軟癱在一張太師椅上垂頭不語。他明白,自己是成了政爭的犧牲品了。眾矢之的,萬惡所歸。沒法辯解,不能剖釋。最後的一條路,也被塞絕。

  逃,匿姓隱名的逃到深山窮穀,只有這條路可走了。還須快。一遲疑,便要脫不得身。

  掙扎起身子。精神奮發得多,匆匆向內宅跑去。

  十

  說是輕裝,不帶什麼,卻也有十來車的行李。大鋮他自己更換了破舊的衣服,戴著涼帽,騎著一匹快走的毛驢,遠遠的離開車輛幾十步路,裝作平常逃難人似的走著。生怕有人注意。涼帽的簷幾乎遮到眉頭。

  滿街上都是人,哄哄亂亂的在跑,在竄,在搬運,像沒有頭的蒼蠅似的,亂成一團,擠成一堆。幾個不三不四的惡少年,站在街上,暗暗的探望。

  「南門出了劫案呢,不能走了!」一堆人由南直往北奔,嘈雜雜的大嚷。

  「搶的是誰?」

  「馬士英那傢伙。有百十輛大車呢,滿是金銀珍寶,全給土匪搶光了,只逃走了他。」

  「痛快!天有眼睛!」途人禱告似的這樣說。

  嚇得大鋮的車輛再不敢往南奔。回轉來,向西走。車輛人馬擠塞住了。好容易才拐過彎來。

  一陣火光,沖天而上。遠遠的有呐喊聲。

  「哈,哈,」一個人帶笑的奔過,「馬士英家著火了!」

  大鋮感到一陣的暈眩,頭殼裡嗡嗡作響,身子是麻木冰冷的。

  他必定要同馬士英同運,這,在他是明瞭得像太陽光一般的前途。

  火光更大,有黑灰滿街上飛。

  「這是燒掉的綢緞布匹呢,那黑灰還帶著些彩紋,不曾燒盡。」

  又是一陣的更細的黑灰,飄飄拂拂的飛揚在天空。一張大的灰,還未化盡,在那裡蝴蝶似的慢慢的向下翻飛。大鋮在驢上一眼望過去,仿佛像是一條大龍的身段。他明白,那必是懸掛在中堂的那幅徽宗皇帝的墨龍遭到劫運了。

  一陣心痛。有種說不出的淒涼意味。

  呐喊的聲音遠遠的傳來。怕事的都躲在人家屋簷下,或走入冷巷裡去。商鋪都上了板門。大鋮也把毛驢帶入巷口。

  無數的少年們在奔,在喊,像千軍萬馬的疾馳過去。有的鐵板似的臉,有的還在笑,在罵,在打鬧,但都足不停步的奔跑著。

  「到褲襠子阮家去啊!」

  宏大的不斷的聲音這麼喊著,那群眾的隊伍直向褲襠子那條巷奔去。

  大鋮又感到一陣涼麻,知道自己的家是喪失定了。他的書齋裡,那一大批的詞曲,有不少秘本,原稿本,龍友屢次向他借鈔,而他吝嗇不給的,如今是都將失去了。半生辛苦所培植的小盆景。……真堪痛心!乃竟將被他們一朝毀壞!唐宋古磁,還有那一大批的宋元人的文集,以及國朝人的許多詩文集,也竟將全部失去!文獻無征!可怕的毀滅!他但願被搶去,被劫走,還可以保存在人間……但不該放一把火燒掉呵!……

  「啊,不好。」他想起了:客廳裡掛的那幾幅趙孟頫的馬,倪雲林的小景,文與可的竹,蘇東坡的墨蹟,都來不及收下。該死,他竟忘記了它們!如今也在劫數之中!還有,還有,……一切的珍品,都逐一的在他腦裡顯現出來,仿佛都在那裡爭訴自己的不幸,在那裡責駡他這收藏者,辜負所托!

  「但願被搶,不可放火!」他呢喃的祈禱似的低念著萬一的希望!

  又是隱約的一陣呐喊聲,隨風送了過來。

  「阿彌陀佛,」一個路人念著佛,「褲襠子阮家也燒了!」

  大鋮嚇得一跳,抬起頭來,可不是,又是一支黑煙夾著火光,沖天而去。

  眼前一陣烏黑,幾乎墮下驢來。

  「可惜給那小子走了!」巷口走過一個人說道。

  「但他的行李車也給截留了。光光的一個身子逃走也沒用。一生搜括,原只為別人看管一時。做奸臣的哪有好下場!」

  大鋮這時才注意到,他的行李車輛,並不曾跟他同來。不知在什麼時候竟相失了。

  一身的空虛,一心的空虛,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他軟癱癱的伏在驢上,慢慢的走到水西門。不知走向什麼地方去的好。

  (1934年9月29日寫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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