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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1)


  一

  元人雜劇多賴臧晉叔《元曲選》而存。從前研究元劇的,幾以臧選為惟一的寶庫。臧選刊于萬曆四十四年,所選雜劇凡百種。(1)殆為雜劇選中最豐富的一種。不僅前無古人,抑且後鮮來者。孟稱舜於崇禎六年刊《古今名劇柳枝集》及《酹江集》,多據臧選。(2)所錄連明作並計之,亦不過五十六種而已。十年來,陸續發現刊行于臧選之前或約略同時的雜劇選集若干種,像息機子《古今雜劇選》,尊生館主人(黃正位)的《陽春奏》,《古名家雜劇選》,《新續古名家雜劇選》,顧曲齋刻元劇,童野雲刻元劇,繼志齋刻元劇(3)等,較之臧氏百種,均相形見絀。所載的至多不過臧選的一半。且所能補充臧選的,也不過寥寥的幾種而已。我在顧曲齋刻元劇裡得到關漢卿的《緋衣夢》一種,曾詫為不世之遇。在《古名家雜劇選》裡所見的羅貫中《龍虎風雲會》,楊梓《忠義士豫讓吞炭》,無名氏《漢鐘離度脫藍采和》,《龍濟山野猿聽經》,《蘇子瞻醉寫赤壁賦》(4),在息機子《雜劇選》裡所見的《九世同居》,《符金錠》,在《陽春奏》裡所見的《二郎神醉射鎖魔鏡》,都曾使我感到興奮過。在《金貂記》卷首發現的《敬德不伏老》也使我有相當的激動。(5)六本的《西遊記雜劇》(6)的出現,成為一件重要的大事。《八千卷樓書目》(卷二十)所載明鈔本《燕孫臏用智捉袁進》,《吳起敵秦掛帥印》二種(7)曾引誘過我特地跑到南京。等到知道這二種不知何時已亡佚了去,我卻懊喪了好幾天。這些發現都是零零星星的。

  最大的發現是《元刊雜劇三十種》。這是黃蕘圃舊藏,經羅振玉、王國維的發見而流傳於世的。(8)在這三十種裡便有未見收于臧選及他選的元劇十七種。(9)更重要的是,藉此,我們可以見到元人刊元劇的本來面目。(10)藉此,我們也可以知道,明初周憲王(朱有燉)刊行他的「樂府」(11)時,為什麼每種都要注出是「全賓」(12)。當時,黃蕘圃在書簽上曾寫著「乙編」二字。這二字曾引起了王國維和許多人的幻想,以為既有「乙編」,必有「甲編」乃至「丙編」、「丁編」等等。(13)那末元人刊的元劇必不僅這三十種而已,也許還再有三十種,六十種的發見。

  這期望並沒有落空,卻以另一個方式出現於世。我們雖然不曾得到元人刊元劇的「甲編」乃至「丙編」、「丁編」,——這幻想證明了終於是「幻想」,永遠不會實現的(14)——然而我們卻終於又發見了更大的一個元明雜劇的寶庫;這寶庫包含了二百四十二種的元明雜劇;在種數上,較之臧選更多到一倍半;而足以補臧選及他書之未及的,單在元劇方面,已有二十八種。明劇則有六種;元明之間,所謂「古今無名氏」所作的則有一百種以上。這弘偉豐富的寶庫的打開,不僅在中國文學史上增添了許多本的名著,不僅在中國戲劇史上是一個奇跡,一個極重要的消息,一個變更了研究的種種傳統觀念的起點,而且在中國歷史,社會史,經濟史,文化史上也是一個最可驚人的整批重要資料的加入。這發見,在近五十年來,其重要,恐怕是僅次於敦煌石室與西陲的漢簡的出世的。

  這發見,並不是沒有預兆的。

  相傳明初親王就藩時,每賜以雜劇千本。(15)《永樂大典》錄元雜劇二十一卷。(卷之二萬七百三十七至卷之二萬七百五十七。)前二卷雜劇名目,《大典目錄》(16)已闕。然此十九卷所載已有九十本。這恐怕是匯選雜劇之始。我們也知道,明代收藏雜劇者往往將若干單帙薄冊之雜劇合釘為一本。明季《祁氏讀書樓目錄》(17)曾記載著:

  (一)名劇匯 七十二本(凡二百七十種有詳目)
  (二)雜劇 十四本(無目)
  (三)鈔本雜劇 十二本(無目)
  (四)未釘雜劇 二帙(無目)

  《晁氏寶文堂書目》(18)裡,載有薄冊單刊之雜劇不少。錢遵王《也是園書目》(19)所載雜劇名目獨多;雖不注明合釘為若干冊,但今知也實是合釘著的。《季滄葦書目》(20)也載有鈔本元曲三百種,一百冊(見後)。晁氏祁氏之書已不可得見。《也是園書目》最著稱於世。王國維《曲錄》(21)全載其雜劇部分。(王氏來見晁氏及祁氏二目。)而這一部分的書,也徒令人有「書亡目存」之感。

  民國十八年十月間出版的《國立北平圖書館月刊》(第三卷第四號)裡載有丁初我的《黃蕘圃題跋續記》一文;在這篇文章裡忽發現黃氏的《古今雜劇跋》。這書凡六十六冊(原注:今缺二冊)。丁氏注云:「也是園藏趙清常鈔補明刊本,何小山手校。」又跋云:「初我曾見我虞趙氏舊山樓藏有此書,假歸,極三晝夜之力,展閱一遍,錄存『跋語兩則』。」又云:「案也是園原目除重複外系三百四十種。蕘圃所存為二百六十六種,實闕七十四種。……汪氏錄清現存目錄十四紙,依此書之次第另錄之,實存二百三十九種,又闕二十七種。」

  這是如何重大的一個消息!在民國十八年間,丁氏還曾見到這六十四冊的也是園藏《古今雜劇》,則此書必至今不曾亡佚可知。雖然已闕失了一百零一種,但餘下的二百三十九種必定還在人間!這消息的流布,使我喜而不寐者數日。立即作函給北平的友人們追求其書的蹤跡,又托與丁氏相識的友人們去直接詢問丁氏。但丁氏只是說,閱過後,便已交還給舊山樓。他的跋裡原來也是這樣的:「時促不及詳錄,匆匆歸趙。曾題四絕句以志眼福。雲煙一過,今不知流落何所矣。擲筆為之歎息不置。」

  但我總耿耿於心,念念不忘此書。我相信此書必定還在人間,並且也不會流落到很遠的地方去。同時,要蹤跡此書的,還有武進某君。舊山樓藏書,多半歸於盛宣懷。他曾至盛氏藏書處細閱,只見有《元曲選》,並無此書。後盛氏書由政府中某氏贈給了約翰大學圖書館,再度檢閱,也無此書在內。難道此書竟是真的蕩為雲煙麼?

  舊山樓在江南齊盧戰役,曾駐過軍隊。所遺存的古籍多半為兵士們持作炊柴;兵退後,殘帙破紙與馬糞汙草相雜,狼藉于樓之上下。難道此書竟被兵士們當作舉火之用麼?

  問之虞山人士,胥不知此書存佚。輾轉問之趙氏後人,也都不知,再問之丁氏,還是一個「不知」。不久,丁氏歸道山,再沒法去追問此書的消息了。

  但我還不曾灰心;耿耿不忘於心,也念念不忘於口。見人必問,每談及元劇,則必及此書。我曾輯元劇佚文,但因希望能見到此書,始終不願付之剞劂。

  果然,「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此書竟被我所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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