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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琴南先生


  林琴南先生以翻譯家及古文家著名於中國的近三四十年的文壇上。當歐洲大戰初停止時,中國的知識階級,得了一種新的覺悟,對於中國傳統的道德及文學都下了總攻擊;林琴南那時在北京,盡力為舊的禮教及文學辯護,十分不滿意於這個新的運動。於是許多的學者都以他為舊的傳統的一方面的代表,無論在他的道德見解方面,他的古文方面,以及他的翻譯方面,都指出他的許多錯誤,想在根本上推倒他的守舊的道德的,及文學的見解。這時以後的林琴南,在一般的青年看來,似乎他的在中國文壇上的地位已完全動搖了。然而他的主張是一個問題;他的在中國文壇上的地位,又另是一個問題;因他的一時的守舊的主張,便完全推倒了他的在文壇上的地位,便完全堙沒了他的數十年的辛苦的工作,似乎是不很公允的。

  現在,這位中國的老文學家已於今年十月九日在北京的寓所裡逝世了。「死」原是一片很奇異的黑屏,他固能使親者把他們的最接近的人疏淡了,同時卻也能使仇者把他們的敵人看得更清楚些,更公允些。常常的,當一個敵人攻擊他們的對方時,對方的什麼好處他們都看不見,他們所見的只有對方的壞處和罪惡,但當「死神」來了。把對方帶了去時,他們卻開始平心靜氣的認識了對方的好處和偉大了。所以,林琴南先生逝世,便是使我們去公允的認識他、評論他的一個機會。現在,他的頑固的言論已不能再使我們聽見了,我們所有的是他的三十餘年的努力的成績。 「蓋棺論定」,我們現在可以公正的評判他了。

  二

  我們要論林琴南,不能不先知道些他的生平。他名紓,別署冷紅生。為福建省之閩縣人,生於公元一千八百五十二年(即清文宗咸豐二年),卒時得年七十三。他自己說:「家貧而貌寢,且木強多怒。」(《冷紅生傳》,見《畏廬文集》)這是實在的,他性質之剛強善怒,差不多稍親近他的人都知道的。有許多人,頗因此與他疏離。但他雖時時怒責別的人,常使受者難堪,而當他們有危急,有需求時,他卻不惜奔走營求以救其困難。他的熱情,不僅於此可見。差不多他終生都在這熱情的生活中度過;在他的文集中及他的翻譯作品的序上,都可以見到他的異常熱烈的言論。如他在《不如歸》的序上說的:「餘譯竟,若不勝有冤抑之情,而欲附此一伸,以質之海內君子者。……果當時因大敗之後,收其敗餘之殘卒,加之豢養,俾為新卒之導,又廣設水師將弁學校,以教育英雋之士,水師即未成軍,而後來之秀,固人人可為水師將弁者也。須知不經敗衄,亦不知軍中所以致敗之道。知其所以致敗而更革之,仍可自立於不敗……紓年已老,報國無日,故日為叫旦之雞,冀我同胞警醒,恒於小說序中,攄其胸臆。」由他的許多文字上,可以知道他是一個非常熱烈的愛國者。他的熱情直至於七十的高齡還不稍衰。他之攻擊新思潮新文學也是出之於他的這種熱情。他又是一個很清介的人。自他在公元一千八百八十二年(即光緒壬午)得了舉人之後。便棄絕了制舉之業,專力於古文。初在北京各學堂如京師大學堂,閩學堂等處教書。後來偶然譯了一部小仲馬的《茶花女遺事》,得了無數人的讚頌;他對於譯書的興趣因之大增。此後便繼續的譯了不少歐洲各國的作品——以英法為最多——出來。他的後來的生活,即以譯書售稿為供給。他不懂得任何的外國語,他的譯書,乃由一個懂得原文的譯者,口譯給他聽,他便依據了口譯者的話寫成了中文。他寫得非常快;他自己說,他每天工作四小時,每小時可譯千五百言,往往口譯者尚未說完,他的譯文已寫完畢。他的譯文謬誤,常所不免。他自己說:「急就之章,難保不無舛謬。近有海內知交投書舉鄙人謬誤之處見箴,心甚感之。惟鄙人不審西文,但能筆述,即有訛錯,均出不知。」(《西利亞郡主別傳序》)(此書譯本於公元一九O八年出版)。他不懂原文,這是他最吃虧的地方;大約他譯文的大部分的錯誤,都要歸咎到口譯者的身上。他的晚年的生活,除了譯書之外,並靠賣畫為生。有人說,他的畫較他的古文為好。他當七十歲的高齡時,還是一天站立在畫桌前六七個小時,不停不息的作畫。他實是一個最勞苦的自食其力的人。他的朋友及後輩,顯貴者極多,但他卻絕不去做什麼不勞而獲的事或去取什麼不必做事而可得的金錢。在這一點上,他實在是最可令人佩服的清介之學者。這種人現在是極不容易見到的。

  三

  他自己做的作品很多,小說有《金陵秋》,《官場新現形記》,《冤海靈光》,《劫外曇花》, 《劍膽錄》,《京華碧血錄》等,筆記有《技擊餘聞》,《畏廬瑣記》,《畏廬漫錄》,傳奇有《天妃廟傳奇》,《合浦珠傳奇》及《蜀鵑啼傳奇》,詩歌有《閩中新樂府》,《畏廬詩存》等二種,此外尚有《畏廬文集》,《畏廬續集》,《畏廬三集》等三種。

  他自作的小說實不能追蹤於他所譯的大仲馬,史各德,及狄更司諸人之後;他的小說每喜取一實在的故事,而以一二個幻造的人物的愛情與遭遇為全書的脈絡,而此種脈絡又不能聯集於全書之中。如他的《金陵秋》,本敘辛亥革命的故事,卻以王仲英、胡秋光為主人翁,以他的二人的戀愛為全書的脈絡。他的《官場新現形記》則所敘的是袁世凱稱帝前後的時事及國會議員的事,卻又以王臒仙及鄭素素為主人翁,以他們二人的戀愛為全書的脈絡。《劫外曇花》也是如此(但所敘的是吳三桂事)。 《京華碧血錄》也是如此。他的主人翁差不多與書中所敘的故事無大關係,他的目的好像是敘當時的革命及稱帝等故事,同時又好像是敘主人翁的戀愛故事。我們讀之殊不能尋出他們的頂點與中心思想之所在。他所描寫的主人翁,也都是幻造的,經過林琴南他自己的理想化了的,絕不似一個生人。如《官場新現形記》中的王臒仙,本是一個儒生,卻又能飛鏢,以及點穴之法,世間決難有此種人。所以他的自作小說實不能算是成功。我們或者可以稱這一類的小說為「長篇的筆記」, 因為他們極類他的筆記,而絕無他所譯的狄更司諸人的小說的氣分。至於他的筆記。則完全是舊的筆記,如《聊齋志異》之流的後繼者,我們可以不必去注意他們。

  但他的小說雖不能認為成功之作,卻有兩點值得使我們讚頌:第一,中國的「章回小說」的傳統的體裁,實從他而始打破——雖然現在還有人在做這種小說,然其勢力已大衰——呆板的什麼「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等回目,以及什麼「話說」「卻說」,什麼「且聽下回分解」等等的格式在他的小說裡已絕跡不見了。第二,中國小說敘述時事而能有價值的極少;我們所見的這一類的書,大都充滿了假造的事實,祇有林琴南的《京華碧血錄》,《金陵秋》,及《官場新現形記》等敘庚子拳變,南京革命及袁氏稱帝之事較翔實;而《京華碧血錄》尤足供給講近代史者以參考的資料。(近來很有人稱讚此書)。

  他的傳奇也很可以使我們注意。所謂「傳奇」向來都是敘戀愛的,敘「悲歡離合」之刻板式的故事的——只有極少數是例外——林琴南的傳奇則完全不是敘述這些事的;他的《蜀鵑啼傳奇》敘杭州拳亂時吳德繡殉難的事,他的《天妃廟傳奇》敘謝讓遣戍的事,他的《合浦珠傳奇》敘陳伯沄推產還原主的事。舊的傳奇,必不能無「旦」,第一出必敘「生」,第二出必敘「旦」,他的三種傳奇則絕未一見旦角;舊的傳奇必有四十出或五十出,他的傳奇則至多不過二十出,少則只有十出;他可算是一個能大膽的打破傳統的規律的人。

  我們讀《蜀鵑啼傳奇》,頗可窺見「拳亂」的一斑:

  「(醜)下官苞藻夷,夔府人也。以先人百戰東南,得有五等之爵。下官依階平進,得為巡道。昨奉省中大帥急檄,雲是奉旨,將所有教士教民一概斬首。我卻膽小,不敢舉動,已請西安縣吳德繡前來商量辦法。來,你傳西安縣吳老爺到此,吾有交派。(貼)曉得。下面聽者,大人有話。傳西安吳令入見。(外)(冠服上)西安縣知縣吳德繡進謁大人。(醜)請坐。(外)謝坐。大人有何分付?(醜)本日得省中嚴劄,雲已奉旨將郡中教士教民一起殲滅,以清亂萌。(外大駭介)大人,這是那裡說起!  〔北罵玉郎帶上小樓〕他多大工夫敢滅除,全胡鬧,恣跳踉。只有包頭赤布日焚香,扇妖氛,觀者如牆。(卑職早有所聞。長夜喊人燒香潑水,聲音慘厲,如鬼師之叫魂,而百姓唯唯。)聽師兄主張,聽師兄主張,瞧著他畫靈符,毀了洋房,(只可憐無故街坊,與洋樓左近者付之焚如。)寄妻兒何方?寄妻兒何方?那個憫窮黎冤狀!那個說團民混賬!好江山誤了端剛,好江山誤了端剛。居然看皇塗薦沮,顚倒朝章。這賊心腸,僉邪放,肆意狂猖。(恨卑職手無權力,把這)鐵布衫,紅燈照,一一掛頭顱市上。」——第八出《抗檄》這時的林琴南先生,思想是傾向於新派的,所以他對於反抗拳匪的有識者表示十二分的同情。他敘暴民殺死吳德繡後的一段對話:

  「(淨)奸細已死,我們可焚燒教堂,殺盡教士。(醜)大家須仔細,不要累我。(眾)自有朝廷擔此大任,我輩且行吾事。」直地把當時暴民及昏愚的官吏的心理描寫得淋漓盡致。

  在他的《閩中新樂府》裡,可以看出林先生的新黨的傾向。《閩中新樂府》共五十首,都是他在清光緒中葉——戊戌變法之前——所作的,那時他還住在福州,日與友輩談新政,於是作了這許多首詩,以表示他的見解。現在抄錄數則於下:

  村先生 譏蒙養失也  村先生,貌足𢚈,訓蒙《大學》兼《中庸》。古人小學進大學,先生躐等追先覺。古人登高必先卑,先生躐等追先知。童子讀書尚結舌,便將大義九經說。誰為魚躍孰鳶飛,且請先生與式微。不求入門驟入室,先生學聖工程疾。村童讀書三四年,乳臭滿口談聖賢。偶然請之書牛券,卻尋不出《上下論》,書讀三年券不成,母咒先生父成怨。我意啟蒙首歌括,眼前道理說明豁。論月須辨無嫦娥,論鬼須辨無閻羅。勿令腐氣入頭腦,知識先開方有造。解得人情物理精,從容易入聖賢道。今日國仇似海深,復仇須鼓兒童心。法念德仇亦歌括,兒童讀之涕沾襟。村先生,休足𢚈,莫言芹藻與辟雍,強國之基在蒙養。兒童智慧須開爽,方能淩駕歐人上。      興女學 美盛舉也  興女學,興女學,群賢海上真先覺。華人輕女患識字,家常但責油鹽事。夾幕重簾院落深,長年禁錮昏神智。神智昏來足又纏,生男卻望全先天。父氣母氣本齊一,母苟蠢頑靈氣失。胎教之言人不知,兒成無怪為書癡。陶母歐母世何有,千秋一二掛人口。果立女學相觀摩,中西文字同切磋。學成即勿與外事,相夫教子得已多。西官以才領右職,典簽多出夫人力。不似吾華愛牝雞,內人牽掣成貪墨。華人數金便從師,師困常無在館時。丈夫豈能課幼子,母心靜細疏條理,父母恩齊教亦齊,成材容易駸駸起。母明大義念國仇,朝暮語兒懷心頭。兒成便蓄報國志,四萬萬人同作氣。女學之興系匪輕,興亞之事當其成。興女學,興女學,群賢海上真先覺。      破藍衫 歎腐也  破藍衫,一著不可脫,腐根在內誰能拔。案上高頭大講章,虛題手法仁在堂。子史百家在雜學,先生墨卷稱先覺。腐字腐句呼清真,熟字連篇不厭陳。中間能錬雙搓句,即是清才迥出塵。試南省,捷秋闈,絲綸閣下文章靜。事業今從小楷來,一點一畫須翦裁。五言詩句六行折,轉眼旋登禦史台。論邊事,尊攘咬定《春秋》義。邊事淒涼無一言,別裁偽體先文字。籲嗟乎,堂堂中國士如林,犬馬甯無報國心。一篇制藝束雙手,敵來相顧齊低首。我思此際心骨衰,如何能使蒙翳開。須知人才得科第,豈關科第求人才。君不見曾左胡,岳嶽人間大丈夫。救時良策在通變,豈抱文章長守株。

  在康有為未上書之前,他卻能有這種見解,可算是當時的一個先進的維新黨。但後來,他的思想卻停滯了——也許還有些向舊的方向倒流回去的傾勢。到了最近四五年間,他反成了一個守舊党的領袖了。這大約與他的環境很大關係,戊戌之前。他是常與當時的新派的友人同在一起,所以思想上不知不覺的受了他們的薰染;後來,清廷亡了,共和以來,人民也不能有自由的幸福,於是,他便憤慨無已,漸漸的變成了頑固的守舊者了。這樣的人實不僅林先生一個。有好些人都是與他走同樣的路的。

  他的古文自稱是堅守桐城派的義法的。但桐城派的古文,本來不見得高明;我們現在不必再去論他。

  總說一句,林琴南先生自己的作品,實不能使他在中國近代文壇上站得住一個很穩固的地位;他的重要乃在他的翻譯的工作而不在他的作品。

  下面略論論他的翻譯。

  四

  林琴南先生的翻譯,據我所知道的,自他的《巴黎茶花女遺事》起,至最近的翻譯止,成書的共有一百五十六種;其中有一百三十二種是已經出版的,有十種則散見於第六卷至第十一卷的《小說月報》而未有單刻本,尚有十四種則為原稿,還存于商務印書館未付印。也許他的翻譯不止于此,但這個數目卻是我在現在所能搜找得到的了。在這一百五十六種的翻譯中,最多者為英國作家的作品,共得九十三種,其次為法國,共得二十五種,再次為美國,共得十九種,再次為俄國,共得六種,此外則希臘,挪威,比利時,瑞士,西班牙,日本諸國各得一二種。尚有不明注何國及何人所作者,共五種。這些翻譯大多數都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只有《利俾瑟戰血餘腥記》及《滑鐵廬戰血餘腥記》二書由文明書局出版,《青鐵》及《石麟移月記》(此二書俱為不注明何國何人所作者。)由中華書局出版而已;至於《黑奴籲天錄》一書,則不知何處出版。

  就這些作品的原作者而論,則較著名者有莎士比亞(W. Shakespeare),地孚(Defoe),斐魯丁(Fielding),史委夫特(Swift),卻而司·蘭(Charles Lamb),史蒂文生(L. Stevenson),狄更司(Charles Dickens),史各德(Scott),哈葛德(Haggard),科南·道爾(Conan Doyle),安東尼·賀迫(Anthony Hope)(以上為英);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史拖活夫人(Mdm Stowe)(以上為美);預勾(V. Hugo),大仲馬(Alexander Dumas),小仲馬(Alexander Dumas, fil),巴魯薩(Balzac)(以上為法);以及伊索(Ǽsop)(希臘),易蔔生(Ibsen)(挪威),威司(Wyss)(瑞士),西萬提司(Cerventes)(西班牙),托爾斯泰(L. Tolstoy)(俄),德富健次郎(日本)等。在這些作家中,其作品被林先生譯得最多者為哈葛德,共有《迦茵小傳》,《鬼山狼俠傳》,《紅礁畫槳錄》,《煙火馬》等二十種;其次為科南·道爾,共有《歇洛克奇案開場》,《電影樓臺》,《蛇女士傳》,《黑太子南征錄》等七種;再次為托爾斯泰,小仲馬及狄更司,——托爾斯泰有六種,為《現身說法》(Childhood, Boyhood and Youth),《人鬼關頭》(The Death Of Ivan Ilyitch),《恨縷情絲》(Krentzer Sonata and the Famliy Happiness),《羅刹因果錄》,《社會聲影錄》(Russian Proprietor)(以上三種為短篇小說集)及《情幻》;小仲馬有五種,為《巴黎茶花女遺事》(Le Dame aux Camélias),《鸚鵡緣》,《香鉤情眼》(Antorine),《血華鴛鴦枕》,《伊羅埋心記》;狄更司有五種,為《賊史》(Oliver Twist),《冰雪因緣》(Dombey and Son),《滑稽外史》(Nicholas Nickleby),《孝女耐兒傳》(Old Curiosity Shop),《塊肉餘生述》(David Copperfield);再次為莎士比亞,史各德,華盛頓·歐文,大仲馬——莎士比亞有四種,為《凱徹遺事》(Julius Caesar), 《雷差得紀》(Richard Ⅱ),《亨利第四紀》(Henry Ⅳ),《亨利第六遺事》(Henry Ⅵ);史各德有三種,為《撒克遜劫後英雄略》(Ivanhoe),《十字軍英雄記》(The Talisman),《劍底鴛鴦》(The Betrothed);華盛頓·歐文有三種,為《拊掌錄》(Sketch Book),《旅行述異》(Tale of Travellers),《大食故宮餘載》(Alhambra);大仲馬有二種,為《玉樓花劫》(Le Chevalier De Maison- Rogue),《蟹蓮郡主傳》(Contess de Charney);其他諸作家俱僅有一種 —— 伊索為他的《寓言》,易蔔生為《梅孽》(Ghosts),威司為《鸇巢記》(The Swiss Family Robin Son),西萬提司為《魔俠傳》(Don Quixote) ,地孚為《魯濱孫飄流記》(Robinson Crusoe),斐魯丁為《洞冥記》,史委夫特為《海外軒渠錄》(Gulliver's Travels),史蒂芬生為《新天方夜譚》(New Arabian Nights),卻爾斯·蘭為《吟邊燕語》(Tales from Shakespeare),安東尼·賀迫為《西奴林娜小傳》,史拖活夫人為《黑奴籲天錄》(Uncle Tom's Cabin),預勾為《雙雄義死錄》(Ninety-three),巴魯薩為《哀吹錄》(短篇小說集),德富健次郎為《不如歸》。這些作品除了科南·道爾與哈葛德二人的之外,其他都是很重要的,不朽的名著。此外,大約是不會再有什麼很著名的作家與重要的作品列於他的「譯品表」之內了。

  我們見了這個統計之後,一方面自然是非常的感謝林琴南先生,因為他介紹了這許多重要的世界名著給我們,但一方面卻不免可惜他的勞力之大半歸於虛耗,因為在他所譯的一百五十六種的作品中,僅有這六七十種是著名的,(其中尚雜有哈葛德及科南·道爾二人的第二等的小說二十七種,所以在一百五十六種中,重要的作品尚占不到三分之一。)其他的書卻都是第二三流的作品,可以不必譯的。這大概不能十分歸咎于林先生,因為他是不懂得任何外國文字的,選擇原本之權全操於與他合作的口譯者之身上,如果口譯者是具有較好的文學常識呢,他所選擇的書便為較重要的,如果口譯者沒有什麼知識呢,他所選擇的書便為第二三流的毫無價值的書了。林先生吃了他們的虧不淺,他的一大半的寶貴的勞力是被他們所虛耗了。這實是一件很可惋惜的事!(只有魏易及王慶通是他的較好的合作者。)在林譯的小說中,不僅是無價值的作家的作品,大批的混雜於中,且有兒童用的故事讀本。如《詩人解頤語》及《秋鐙譚屑》之類;此二書本為張伯司(Chambers)及包魯溫(Baldwin)所編的讀本,何以可算作什麼『筆記』呢!

  還有一件事,也是林先生為他的口譯者所誤的:小說與戲劇,性質本大不同。但林先生卻把許多的極好的劇本,譯成了小說——添進了許多敘事,刪減了許多對話,簡直變成與原本完全不同的一部書了。如莎士比亞的劇本,《亨利第四》,《雷差得紀》,《亨利第六》,《凱徹遺事》以及易蔔生的《群鬼》(《梅孽》)都是被他譯得變成了另外一部書了——原文的美與風格及重要的對話完全消滅不見,這簡直是步武卻爾斯·蘭在做《莎氏樂府本事》,又何必寫上了「原著者莎士比亞」及「原著者易蔔生」呢?林先生大約是不大明白小說與戲曲的分別的——中國的舊文人本都不會分別小說與戲曲,如《小說考證》一書,名為小說,卻包羅了無數的傳奇在內——但是口譯者何以不告訴他呢?

  這兩個大錯誤,大約都是由於那一二位的口譯者不讀「文學史」,及沒有文學的常識所致的,他們僅知道以譯「閒書」的態度去譯文學作品,於是文學種類的同不同,不去管他,作者及作品之確有不朽的價值與否,足以介紹與否,他們也不去管他;他們只知道隨意取得了一本書,讀了一下,覺得「此書情節很好」,於是便拿起來口說了一遍給林先生聽,於是林先生便寫了下來了。他之所以會虛耗了三分之二的功力去譯無價值的作品,且會把戲劇譯成了小說者,完全是這個原因。

  林先生的翻譯,還有一點不見得好,便是任意刪節原文。如法國預勾的《九十三》(Ninety-three),林先生譯之為《雙雄義死錄》,拿原文來一對,不知減少了多少。我們很驚異,為什麼原文是很厚的一本,譯成了中文卻變了一本薄薄的了? ——中國的以前的譯者多喜刪節原文,如某君所譯之托爾斯泰的《復活》(改名《心獄》)不及原文三四分之一,魏易所譯之狄更司的《二城記》(Tale of Two Cities)也只有原文三分之一。 ——這是什麼緣故呢?我想,其過恐怕還在口譯者的身上;如《九十三》,大約是口譯者不見全文,誤取了書坊改編供兒童用的刪節本來譯給林先生聽了。至於說是林先生故意刪節,則恐無此事。好在林先生這種的翻譯還不多。至於其他各種譯文之一二文句的刪節.以及小錯處,則隨處皆是,不能一一舉出。尚有如把易蔔生的國籍挪威改為德國之類,亦系口譯者之過而非林先生之誤。

  總之,林先生的翻譯,殊受口譯者之牽累。如果他得了幾個好的合作者,則他的翻譯的成績,恐怕決不止於現在之所得的,錯誤也必可減少許多。林先生自己說:「鄙人不審西文,但能筆述,即有訛錯,均出不知。」這是如何悲痛的一句話呀!

  然而無論如何,我們統計林先生的翻譯,其可以稱得較完美者已有四十餘種。在中國,恐怕譯了四十餘種的世界名著的人,除了林先生外,到現在還不曾有過一個人呀。所以我們對於林先生這種勞苦的工作是應該十二分的感謝的。

  在那些可以稱得較完美的四十餘種翻譯中,如西萬提司的《魔俠傳》,狄更司的《賊史》,《孝女耐兒傳》等,史各德之《撒克遜劫後英雄略》等,都可以算得很好的譯本。沈雁冰先生曾對我說,《撒克遜劫後英雄略》,除了幾個小錯處外,頗能保有原文的情調,譯文中的人物也描寫得與原文中的人物一模一樣,並無什麼變更。又如《孝女耐兒傳》中的一段:

  胖婦家向主婦之母曰:「密昔司幾尼溫,胡不出其神通,為女公子吐氣?」此密昔司圭而迫者,即密斯幾尼溫也。「以夫人高年,胡以不知女公子之楚況?問心何以自聊!」幾尼溫曰:「吾女之父,生時苟露慍色者,吾即」語至此,手中方執一巨蝦,斷其身首,若示人以重罰其夫,即作如是觀耳。胖婦點首知旨,贊曰:「夫人殊與我同趣。我當其境,亦複如是。」幾尼溫曰:「尊夫美善,可以毋濫其刑。夫人佳運,乃適如吾,吾夫亦美善人也。」胖婦曰:「但有其才,即溫溫無試,亦奚不可。」幾尼溫乃顧其女曰:「貝測,餘屢詔汝,宜出其勇力,兒子長跽乞哀,汝乃不吾聽,何也?」密昔司圭而迫聞言微哂,搖其首不答。眾人咸慍密昔司之柔懦,乃同聲奮呼曰:「密昔司年少,不宜以老輩之言置若罔聞。且吾輩以忠良相質,弗聽即為愎諫。君即自甘淩虐,亦宜為女伴衛其垣壁,以滋後悔。」語後,於是爭舉刀叉,攻取麵包,牛油,海蝦,生菜之屬,猛如攻城,且食且言曰:「吾氣填胸臆,幾於不能下嚥。」像這種文調,在中國可算是創見。我們雖然不能把他的譯文與原文一個字一個字的對讀而覺得一字不差,然而,如果一口氣讀了原文,再去讀譯文,則作者情調卻可覺得絲毫未易;且有時連最難表達於譯文的「幽默」,在林先生的譯文中也能表達出;有時,他對於原文中很巧妙的用字也能照樣的譯出。這種地方,我們讀上引的一段譯文中頗可看出。

  中國數年之前的大部分譯者,都不甚信實,尤其是所謂上海的翻譯家;他們翻譯一部作品,連作者的姓名都不注出,有時且任意改換原文中的人名地名,而變為他們所自著的;有的人雖然知道注明作者,然其刪改原文之處,實較林先生大膽萬倍。林先生處在這種風氣之中,卻毫不沾染他們的惡習;即譯一極無名的作品,也要把作家之名列出,且對於書中的人名地名也絕不改動一音。這種忠實的譯者,是當時極不易尋見的。

  離開他的翻譯的本身價值不講,林先生的翻譯工作在當時也有很大的影響與功績。這可以分幾方面來說:

  第一,中國人的關於世界的常識,向來極為淺窄:古時以中國即為「天下」者無論,即後來與歐美通商之後,對於他們的國民性及社會組織也十分的不明了。他們對於歐美的人似乎以異樣的眼光去看,不是鄙之為野蠻的「夷狄」,便是祟之為高超的人種。對於他們的社會內部的情形也是如此,總以為「他們」與「我們」是什麼都不相同的,「中」與「西」之間,是有一道深溝相隔的。到了林先生辛勤的繼續的介紹了一百五十餘部的歐美小說進來,於是一部分的知識階級,才知道「他們」原與「我們」是同樣的人,他們的社會也與我們的不十分歧異;同時,並了然的明白了他們的家庭的情形,他們的社會的內部情形,以及他們的國民性。且明白了「中」與「西」原不是兩個絕然相異的名詞。這是林先生大功績與影響之一。

  第二,中國人自屢次為歐美人所戰敗後,對於他們的武器以及物質的文明,起了莫大的向慕心,於是全國都汲汲的欲設立兵工廠,造船廠,欲建築鐵路,欲研究「聲光」理化之學;他們以為中國的道德、文學及政治是高出於一切的,不過只有這些物質的文明不如「西人」而已。這時的呼聲是:「西學為用,中學為體。」到了後來,大家看出中國的舊的政治組織的根本壞處了,於是又響慕歐美的立憲政治與共和政治。他們那時以為中國的政治組織之腐敗,之不如歐美,是無可諱言的,於是或大呼『君主立憲』,或大呼『革命,共和。』然而大多數的知識階級,在這個時候,還以為中國的不及人處,不過是腐敗的政治組織而已,至於中國人的文學卻是世界上最高的最美麗的,決沒有什麼西洋的作品,可以及得我們的太史公,李白,杜甫的;到了林先生介紹了不少的西洋文學作品進來,且以為史各德的文字不下於太史公,於是大家才知道歐美亦有所謂文學,亦有所謂可與我國的太史公相比肩的作家。這也是林先生的功績與影響之一。

  第三,中國文人,對於小說向來是以「小道」目之的,對於小說作者,也向來是看不起的;所以許多有盛名的作家絕不肯動手去做什麼小說;所有做小說的人也都寫著假名,不欲以真姓名示讀者。林先生則完全打破了這個傳統的見解。他以一個「古文家」動手去譯歐洲的小說,且稱他們的小說家為可以與太史公比肩,這確是很勇敢的很大膽的舉動。自他之後,中國文人,才有以小說家自命的;自他之後才開始了翻譯世界的文學作品的風氣。中國近二十年譯作小說者之多,差不多可以說大都是受林先生的感化與影響的。周作人先生在他的翻譯集《點滴》序上說:「我從前翻譯小說,很受林琴南先生的影響。」其實不僅周先生以及其他翻譯小說的人,即創作小說者也十分的受林先生的影響的。小說的舊體裁,由林先生而打破,歐洲作家史各德、狄更司、華盛頓·歐文、大仲馬、小仲馬諸人的姓名也因林先生而始為中國人所認識。這可說,是林先生的最大功績。

  所以不管我們對於林先生的翻譯如何的不滿意,而林先生的這些功績卻是我們所永不能忘記的,編述中國近代文學史者對於林先生也決不能不有一段的記載。

  十三年十一月十一日

  (《小說月報》第15卷11號,192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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