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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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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冒著寒風從大學校夾了書包回來的時節,心裡的確有點倦了。回到公寓裡,他把書包向書架上一丟,回身往床上一躺,口裡就嗚嗚咽咽地哼起:「我想起,當年事,好不……淒涼」的老調來。 哼了一刻,他把床裡面的被往外一拉,壓在自己的身子下。房裡的火爐烤得他渾身和暖起來。被兒又正在身底下作怪,使他有點發燥。他把眼兒朝上一望,床頭掛的胖女子的相片,似乎正涎著臉兒朝著他凝望。那女子胸前的衣襟,可以看見隱隱約約隆起的曲線。伊似乎正躺在旋椅之上伸懶腰,一種嫵媚之態,令人魂銷。 「愛麗真有點妖!但也好,大約容易到手,不妨同伊混混。做老婆可不行!做老婆還是月英好。月英也有點鬼!似有情,似無情,令人摸不著真意。伊總想讀書留學;讀書留學有什麼用!蘇曼殊罵得真好:女子留學,不如學髦兒戲!……愛麗?月英?自己已經二十四歲了,沒有老婆,怎麼辦?」 他愈想愈覺得衝動起來。他俯身抱著紅綾面兒的棉被,便感覺棉被也正同女性一樣的溫柔了。可憐的亞雄,他把棉被當作對手的女性,已經不止一次!當他正想解開褲帶犯著無可奈何的罪惡時,心中又忽然發生了許多感想。棉被上的黃色成績太多了,實在不十分雅觀。上回叫公寓裡的夥計拿到外面曬被時,秘密已經給夥計們發現了,大家傳為笑談。況且近來身體已經沒有從前健康了,不是在課堂上困得想睡,就是每晚睡醒,身上總出了一身虛汗。他想到虛汗乃癆病的前兆,心中非常害怕,便一縱身跳了起來。 「我想起,當年事,……」他又嗚嗚咽咽地哼著。隔壁房裡忽然有敲著板壁的聲音說:「亞雄,不要哼了,我的肚子痛得要命了!」他覺得奇怪,便匆忙地推開房門,跑到隔壁房裡去,口裡說:「慶民,怎樣了?」 他看見慶民正躺在床上,頭朝床裡,身上還蓋著被。 「又是吃東西吃壞了罷,老是好吃,不要命!」他帶笑地說。 「吃壞!你的紅色補丸害了我了!」慶民轉身朝著床外帶恨地說。 「紅色補丸會吃壞人麼?我不相信。」亞雄覺得有點奇怪。 原來亞雄因為自己的身體給棉被弄壞了,所以便買了一瓶紅色補丸來,想把自己弄得強壯些。不想昨晚慶民到他房裡來玩,一看見便搶著倒了半瓶去。這慶民是個有名的好吃鬼,只要吃得的東西,不論是青紅白黑熱冷酸臭,總要張開大口送下去的,況且紅色補丸上面明明有個「補」字呢!亞雄當時雖然也有點吝惜,但紅色補丸已經到了慶民的手裡了,料來不肯放回,於是說:「吃這東西不是玩的!你應該記著:飯後吞下,吞後幾十分鐘內不要喝茶!」他的話沒有說完,慶民便笑嘻嘻地一溜煙跑回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這會兒慶民說是紅色補丸把肚子吃痛了,亞雄覺得事必有因,於是便問他:「你幾時吃紅色補丸的?」 「飯前。」 「你吃過紅色補丸後,喝過茶沒有?」 「我是用茶將紅色補丸吞下的。」 亞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說:「這是你好吃的報應!我昨晚不是告訴你,吞了補丸後不要喝茶,而且要飯後才吞麼?誰叫你只顧搶著丸藥跑,不聽清我的話!」 慶民自己想想也覺得好笑,又有些害羞,於是一翻身便將被兒沒頭沒腦地裹住。 亞雄笑著踱回自己的房裡了。他覺得房裡的火爐太熱了,紅色的棉被又在那裡涎著臉兒誘惑他。他覺得非逃出不可了,於是便戴起帽子,穿上大衣,搖搖擺擺地踱出門。 他已經走到煤山街上了,他看見許多大學生都夾了書包搖來擺去。一個剪了頭髮披著紅圍巾的女學生,身旁跟著兩個男學生,一面走著,一面說笑。這女學生大約也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身穿一件嗶嘰旗袍,旗袍上還鑲著絨邊。臉龐白裡帶紅,不肥不瘦;身材不長不矮,恰到好處。 「這個女生大約是新來的,從前沒有看見過。呵,真美麗!在大學裡,可以做Queen,一定可以做Queen了,月英不如伊,愛麗更不如伊!可恨!可恨!偏偏有兩個男生跟著,而且很親密地談笑。他們真有福!我也跟上去,跟上去,跟上去!但是伊有兩個男人了,再跟上一個,不太多了麼?管什麼?跟上去!」 他一面想著,他的腳便不知不覺地跟著走了,轉了一個彎,他看見那個女生走進一個公寓去了,兩個男生也跟了進去。他仿佛「侯門似海」地站在公寓的門前,望了一刻,不見有人出來,他自己也覺得無聊起來。左邊有個豆腐公司,他便無精打采地走了進去。 其實亞雄此刻肚裡並不餓。但是他既走進豆腐公司來,總不能不吃些東西,於是便說:「來,來一碗豆漿,兩塊蛋糕!」 他口裡喝著豆腐漿,嚼著蛋糕,心裡卻在想:「那剪髮的女學生,是住在這個公寓裡麼?假如是的,我一定每天來這裡吃豆腐漿,好找個機會看看伊。這豆腐公司的生意也許要好起來了,因為隔壁住著那樣好看的女學生。」 他覺得好笑,因為身邊掛著一個電話機,他又想打電話:「打電話給誰?月英嗎?愛麗嗎?打電話到隔壁公寓去,又不知道那個剪髮的女學生的名字。時候不早了,月英家裡又管得那麼緊,一定不肯出來。打電話給愛麗罷。愛麗臉上有疤,鉛粉也填不滿。但是還好,身上胖得好。女人應該胖,愈胖愈好!月英太瘦了!誰叫伊那麼用功?玩玩罷,管什麼,叫愛麗來玩玩。人生有什麼?混混而已!」 亞雄自發明瞭他的「混混哲學」以後,做事已經不似從前的膽小了。他站了起來,決定打電話給愛麗。 「喂,你是誰?」 「我,你猜猜?」 「呀,亞雄呀,什麼事?」 「終身大事!」 「別胡扯,真的什麼事?」 「我請你玩去。」 「我不去,天氣太冷。」 「去罷,真的有大事商量。」 「又是胡扯,什麼大事商量?」 「真的,不騙你,你一定來罷。」 「那麼,你在那裡等我?」 「公園後門的柏樹下。」 「月英也去嗎?」 「不的,我一個人。」 「好的,我就來。」 亞雄放下電話機來,心中又充滿了希望了。夥計走過來算賬,說:「一共十六個銅子。」亞雄從大衣袋裡摸出一張一角的毛錢票,大模大樣地說:「一總拿去,不用找了,多的就算小費。」 夕陽照在公園的屋瓦上,幻作黃金色。暮鴉也隊隊地向西飛去。池中還剩得許多殘荷斷梗,在風中搖曳。幾個匠人,在那裡搬運浮石,堆造假山。亞雄坐在沿水的靠椅上,眼睜睜地望著公園後門。 然而愛麗的影子也望不見。 幾個零落的遊人,也給晚風陣陣刮走了。亞雄覺得有點冷,把手放在大衣袋裡。他想著女子出門真不容易:要擦臉粉,換衣服,梳頭發,對鏡子,一弄就是半點鐘。 唉!女子!女子!真是玩物!難怪叔本華要那樣討厭伊們。愛麗更靠不住!據大學裡同學傳說,愛麗至少有三十個以上的好朋友。這還了得!月英真好,能用功,性情又溫和,臉兒也不醜,不說別的,就是愛麗額前的小疤,月英的臉上就用顯微鏡也照不出。 他似乎有點恨愛麗了,這個「恨」心是從期望的心來的,他的思想又一轉了:但是月英也有點虛偽!伊口口聲聲說是母親管得緊,要自由要等伊出洋留學歸來後。一個人有了戀愛,還用得著母親嗎?為了母親而犧牲戀愛不對的!人生幾何!出洋留學至少也要五六年。等伊求學回來,大家都老大了,有什麼趣味?況且自己家中有的是錢,只要大學畢了業,混個資格,回去還愁什麼吃用!享樂,享樂,人生不過享樂而已。而想享樂,還是愛麗好。 他正在想得出神。剛聽前面水中悉索一聲,他連忙站起身來倚著欄杆凝望,只見一隻水鳥向空中飛去。身後似乎有人喊道:「亞雄。」他回頭一望,愛麗已經姍姍地站在他的面前了。 「等久了罷,對不住!」愛麗把眼珠向著亞雄一瞟,臉上微微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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