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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濮文昶的詞


  近來在《金陵詞鈔》中看濮文昶的九十九首詞,覺得他的確是清代的一個很好的白話詞人。我因為濮文昶的名字似乎很少人知道,所以在這裡略略的介紹一下。

  濮文昶,字春漁,溧水人。他是咸豐九年(一八五九)的舉人,同治四年(一八六五)的進士。他曾做過隨州的知州。他生在清末,正當內憂外患紛來的時代。咸豐九年(一八五九)僧格林沁破英法兵於大沽。十年(一八六〇)英法兩軍破天津,入北京,咸豐帝避難熱河,那時洪秀全正擾亂南方。十一年(一八六一)官軍克復安慶。同治二年(一八六三)左宗棠定浙江。三年(一八六四)曾國藩克復金陵,秀全自殺。濮文昶有《惜餘春》(甲子,十二月,葉縣題壁)為詞,下半首寫那時代的情景:

  又況是戰血模糊,凶風浩蕩,滿地虎狼成隊。幾人馬上,將相王侯,已是毛錐不貴。盡道名酣利酣,我敢獨醒,天胡此醉?偏嘗些苦辣酸鹹,留待回甘一味。

  《詞鈔》卷七,一頁。

  他的詞時常不避白話句子,我們在《惜餘春》的末句便可看出。濮文昶雖生在清末內憂外患民不聊生的時代,但他的最好的詞卻是情詞。近來很有人提倡血與淚的詛咒文學,厭惡宛轉呻吟的情詩。但我們以為在人類本能方面,性欲實在和食欲有同樣的重要;戀愛的呻吟的聲音,同血與淚的詛咒的聲音,在文學上占同樣的價值,有同樣的重要。我們現在且看濮文昶的情詞:

  甚名花,難稱意。百樣嬌嗔,百樣將人膩。一任人猜心上事,問了無言卻又盈盈淚。臉銷紅,眉斂翠,浪說同心只有愁難替。除卻埋愁無別計,尋遍人間沒個埋愁地。

  《鬢雲松》,《詞鈔》卷七,三頁。

  「除卻埋愁無別計,尋遍人間沒個埋愁地。」這兩句詞何等沉痛!何等動人!但我們可以決定不是那些呆笨的文言詞藻所可寫出的。最妙的卻是《河滿子》一詞:

  消息聲聲釵釧,光陰寸寸鞋尖。不信天涯真個遠,算來隻隔重簾。瑣碎零香剩影,無端付與泥黏。

  心上丁香結子,幾回欲解還箝。試問工夫間也未,口頭格外矜嚴,手摩桃瓤梅核,人兒各自酸甜。

  《詞鈔》卷七,七頁。

  還有那純粹的白話詞,如:

  偎頰迥眸小語駭,幾回貪戀幾回猜,不曾中酒軟咍咍。緊護春寒防轉側,為勞將息互安排,貼儂心坎貽郎懷。

  醒也歡娛睡也甜,衾窩真個暖香添,手搓裙帶當花拈。好夢模糊偏耐想,春光漏泄不能瞞,眉頭尖又指頭尖。

  《浣溪紗》四首之二,《詞鈔》卷七,十二頁。

  這兩首詞描寫得多麼宛轉,多麼細麗;要是給提倡道德的胡夢華看見,又要罵他是不道德的情詞了!

  近來的詩人犯了一個大毛病,便是直率的抽象的亂寫。有許多新詩,照我們看來,只可算是白話,不能算得詩;我現在且舉出一個極端的例子:

  南通的文明,

  不過生活程度的增高。

  繆金源《南歸雜詩》,二十四首。

  十,二十,《展報副刊》。

  繆君的雜詩也有幾首是我所愛讀的,但我不得不大膽的說一句:上面的詩是一句很平常的話,不能算是詩!我們讀濮永昶的詞應該得著一種教訓,做詩的人不妨用平常的事實,但同時卻應該有濃厚的情感。我們且看濮永昶的詞:

  眉月伴三星,歷歷成心字。月下剛排雁影斜,心上人兒是。月又向西沉,雁又從南去。暮雨樓空不見人,化作心頭淚。

  《蔔算子》,《詞鈔》卷七,六頁。

  這首詞看來很尋常,卻有異樣的說不出的美。我們應該懂得此詞的妙處,然後才不致做出那直率的詩!

  據《金陵詞鈔》的小注上說,濮文昶著有《珠雪龕詞鈔》,我曾花了一天的工夫,找遍了琉璃廠的書店,終於沒有找得。他死後不過幾十年,他的《詞鈔》竟幾乎絕跡,不是《金陵詞鈔》選的九十九首,我們幾乎不知道這個好白話的大詞人了!我現在且舉出昊虞《秋水集》上的兩句詩,做這篇短文的結束:

  我論諸家還一歎,
  古來佳作半無名!

  十一,十一,十四,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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