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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書一束》和章衣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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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梓川① 我和章衣萍認識是在一九二七年頭。那時他在暨南大學當鄭洪年校長的秘書。一星期兼了兩節選修的《國學概論》。我和他的交情,卻是介乎師友之間。起初我去旁聽他的課,後來卻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雖然講了兩個多月的《國學概論》,後來卻改講《修辭學》。他說,《國學概論》沒有什麼講頭,也沒有什麼意思,尤其是在這個新時代,這門功課也只好當作常識而已,沒有什麼實用價值;倒不如改講修辭學要切實一點,相信大家不致反對吧?大家聽了既沒有什麼表示,也不置可否。他接著說:「那末既然如此,從此以後,我就開講修辭學了。講義下次上課時才補發吧。」於是他便滔滔不絕地講授修辭學。後來這部厚厚的講義,竟成了一部《修辭學講話》的專書,在上海北新書局出版。 衣萍原是以《情書一束》成名。該書為短篇小說集,共收短篇九篇,初版時書名為《桃色的衣裳》,再版才改為《情書一束》。內容是描寫一個三角戀愛的悲劇故事。其中有幾封寫得最好的情書,據說是出自那個「浙江暴動總司令」後來在杭州陸軍監獄中被槍決的葉天底的手筆。在《桃色的衣裳》內,他叫「謝啟瑞」。他原名葉天瑞,是杭州一師的學生,也是深受弘一法師的薰陶,在藝術方面最有成就的一個。離校後才改名葉天底。「情書一束」出版後,衣萍倒很會宣傳,一時說是北大俄文教授柏偉烈給他譯了俄文,一時又說已有了英法日的譯本出世,甚至還在小報上登出了《情書一束》成了禁書的新聞,因此也就立刻不脛而走成為暢銷書了。其實這些都是衣萍自己變的戲法;他為人倒是爽直天真,否則他在小說裡決不會寫出「我解下她的桃色的外衣,松下她的湖色的褲子,在她的小腹下親了一個吻」來了。他的太太吳曙天女士,「桃色的衣裳」的女主角,也和他一樣,在女作家群中膽子也很大。她寫過一部《戀愛日記三種》,其中有一篇《戀愛日記》這樣寫: 十月十七日 晚上,我們照例睡得很早,一吃完晚飯就上床了。 我說:「我們是上海第一家睡得早的。」 他說:「睡得早好玩些。」 我說:「上帝叫你上床睡,沒有叫你上床玩。」 他說:「上帝要有黑夜,是留了給人做秘密的事的。」 我說:「天下沒有秘密的事。」 他說:「你敢當街××嗎?」他真玩皮,我想打他,又打不下手。 三月三日 衣又有點病了,我自己也腹脹得不舒服。 我怕衣病,所以總是耽心著,不讓他玩,他又像小孩一般地,有時非玩不可,我也沒有法子了。 我覺得我的性欲很強,要不是肚子有病,我是會生孩子的。今天衣又在我的身上打滾,而且,說:我願永遠這樣抱著。 我笑了,我說:「你不要太貪玩了吧,我希望你成就一個文豪,不是一個淫棍。」 他惱了,他說:「沒有一個文豪不是淫棍的。」 他還說了許多弗勞乙德的學說,但我都不懂。我想,節制是重要的,性欲正同食欲一般,該有節制。 他歡喜KISS,說KISS比吃飯要緊。但是我想,吃飯當然要緊些;沒有飯吃的人,KISS也沒有味了。 他也笑了。 衣萍和她簡直就是一對璧人,曙天的為人也很有風趣、天真、坦率;甚至坦率得口不遮攔與口不擇言的地步。她執筆為文,對於夫妻床第的幽事,也時有露骨的描述,一點也不避諱。但是,如果以之比較今日坊間流行的黃色小說,卻又含蓄得多,這倒是有關文藝修養的問題,不可以道裡計的。 衣萍的文章最愛罵世,牢騷也最多。他是個玩世不恭的人,吃喝嫖賭,他都有一手。一點也不辟諱。甚至男女間的床頭幽事也不隱瞞,繪聲繪影,描述得淋漓盡至,和他閒聊也最為有趣。有一次我因為飲的酬酢,時間太晚,不能趕回真茹,便在南京路永安公司的大東旅社開了房間歇宿,衣萍和彭成慧聞風而至;他要叫局,結果叫來了一個「白牡丹」,他說是趙景深叫過的,沒有什麼意思。接著還像唐伯虎點秋香一般,開了一票又一票,先後叫來了好幾個「風花雪月」,都不合適,真有點意興闌珊。但他一時興趣,卻又大講「嫖經」。 他說他比不上楊騷,據楊騷自己說,他在新加坡幾年,就曾先後嫖過「諸色人等」的妓女,合計一百名以上,才回來找白薇,重圓舊夢的。 當邵洵美創刊《論語》半月刊時,衣萍也是發起人之一。創刊號一出版,列有戒條十則,其中第六條為:「不互相標榜,反對肉麻主義(避免一切如『學者』『詩人』『我的朋友胡適之』等口調)。」這條戒條竟刺了章衣萍一記,因為「我的朋友胡適之」,這句話就是在衣萍的文章裡摘錄出來的。因此衣萍懷恨終身。 他除了在創刊號的《論語》發表過一篇摘譯昆西的「一個吸鴉片者的懺悔錄」的《鴉片隨筆》以外,再也沒有文章在《論語》出現了。而他這句「我的朋友胡適之」的口調,也成了後來最流行的名句。 此外,他還有一句名句:「懶人的春天哪,我連女人的屁股都懶得摸了。」而致被人封為「摸屁股的詩人」的名號。其實這個「封號」,應該送給他的安徽績溪同鄉汪靜之的。因為這句名句,原是汪詩人的創作,為衣萍錄入他的《枕上隨筆》內,外間人多不知底蘊,竟誤認為衣萍所撰的詩句,真是冤柱。 衣萍對人相當誠懇,姚名達兄創辦女子書店的動機,原是衣萍所引起的。外間人多誤會為衣萍所創,其實他不過參加了五十元股份,我參加女子書店的股份還是改組為「有限公司」以後的事。名達兄倒很希望我為「女子書店」服務,協助他的太太黃心勉女士主編的《女子月刊》。衣萍也很贊成,但我覺得不合口胃,才沒有答應下來,雖則那時的《女子月刊》銷數相當可觀,據說就有近萬份之譜。後來心勉女士因為難產去世,這個擔子也就落在姚名達兄的身上。 我南返之前,衣萍竭力主張留我在上海做事。他竟要介紹我進兒童書局,他說像我下筆那麼勤快的人,交遊又那麼廣闊,在上海亭子間裡只消住他三二年,製造一些轟動社會的新聞,何愁不名滿全國。諸如許欽文的「無妻之累」事件,只要膽大妄為,包管名成利就。我知道他是在發牢騷,也只好付之一笑。 衣萍早年因為窮,由中學到大學,從南到北都是半工半讀的苦學生。胡適之和陶行知兩位先生幫忙他也最多,尤其是胡適之先生。衣萍就曾為他抄寫著作,一面到北京大學去旁聽功課。他文章的語法和造句,和胡適之的也最相似,簡潔流暢,尤其是短句應用得也最多,和胡適之的文章混淆,簡直可以亂真。他這種文筆用於寫兒童文學最為適合,我曾對他這樣表示過,同時也希望他走兒童文學作家孫毓修的路子。他後來果然為兒童書局寫了幾十種歷史人物等兒童讀物,裨益小學生不少。 一九三六年春,衣萍應當時民政廳長王治宇之邀,舉家由滬入川,任省府諮議。旋轉任軍校教官等職。他和太太吳曙天女士雖卜居成都,可是他卻另營藏嬌的金屋。那位小太太卻有「錦城之花」的美譽。吳曙天原有鼓脹病,大腹便便,在抗戰期間竟因此一病不起。「錦城之花」卻在吳曙天去世之前,就已作了出牆紅杏。不過,衣萍也並未久作鰥魚,終於在一九四四年冬,與廣東南海伍玉仙女士締婚。續弦夫人倒是名門閨秀,還替他生了一個男孩,名叫「念天」,現在大概已長成為廿二、三歲的英俊青年了吧? 抗戰勝利後,衣萍仍息影成都城效,從事著述;續弦夫人因省親之故,於一九四七年三月間遄返廣東南海縣原籍,並擬先事佈置,準備舉家南遷。 在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廿二日晚上八時許,衣萍由外間返寓吃晚飯,因嫌剩飯味劣,曾與傭婦白嫂吵架。白嫂後為他調製一碗他夙所喜食的酸辣蛋湯佐膳。食飯時,衣萍曾表示在最近期間要赴南海和夫人相聚,並說要追隨他十年的老僕左昌貝同行。惟左表示不願離川赴粵,致遭衣萍叱駡,責左僕毫無主僕情誼,並令左將所有衣物脫下,意欲驅逐之門外。左僕因深知衣萍性格,亦未置辯,卻匿於室外。但衣萍仍悶悶不樂,致於浴室濯足時,氣猶未平,濯足完畢,並擬卸衣就寢,不料竟因眩暈倒地。當時適值傭婦白嫂自外購物歸來,忽聞撲通巨響,似為重物著地,急入內探視,才知是衣萍倒臥地上,口角流血,乃急喚衣萍的長女小萍連同扶掖上床。 唯衣萍喉管中痰湧不已,乃急令家人電召揣怡然醫生診視;揣醫生因染恙,遣助手來診。當醫生抵達時,衣萍已氣息奄奄,救治乏術,延至夜間十一時許,終因急性腦溢血症不治逝世,享年僅四十七歲。善後事悉由他的胞兄伯懷料理。衣萍本有肺病,可是卻不死於肺病,而竟死於腦溢血,我相信服補多少都有關係。衣萍一生著作等身,已出版的著作達二十餘種之多,但今日仍為世人所知的,恐怕也只有那部《情書一束》吧。 (原載1968年2月馬來西亞《蕉風》第一八四期) ——摘自《文人的另一面》(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01) 【注】 ①溫梓川(1911—1986)又名溫玉舒,曾用筆名舒弟、于蒼、丘山、秋郎、山葉、高漢、蘋君、南洋伯、半峇峇等。馬來西亞著名華文作家。祖籍廣東惠陽,生於馬來亞檳榔嶼。1926年赴廣州考入中山大學文學院預科,1927年考入上海暨南大學西洋文學系。畢業後返回檳城,任《新報》副刊編輯。抗戰勝利後,出任檳城《光華日報》副刊主編,同時在中學任教。1971年前後,任《光華日報》總編輯。 在國內期間,與郁達夫、曹聚仁、汪靜之、章衣萍等一大批文壇師友交誼頗篤,並和魯迅、梁實秋、徐志摩、沈從文等也過從甚密。曾主編《檳榔月刊》,並開始文學創作,並以詩歌、小說、散文小品等創作在30年代滬上文壇嶄露頭角。作品散見於上海《開明》《語絲》《暨南校刊》《新時代》《文筆》等報刊。 赴南洋後,又寫了大量作品載于新馬各地報刊,其中最受讀者關注的,有記敘上世紀20-40年代上海、馬來亞文壇師友行跡的數十篇回憶文章,以及在吉隆坡《蕉風》月刊連載的長篇傳記《郁達夫別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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