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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英倫的休戰紀念日


  昨天早晨(十一月十一日)「房東太太」捧著早餐走進記者房間以後,一面佈置杯盤,一面她的眼眶裡卻盈滿了晶瑩著的熱淚,顫抖著嗚咽著對記者說道:「今天是休戰紀念日(「Armistice Day」),在十一點鐘的時候,全體人民都舉行兩分鐘的靜默,脫帽示敬——對為大戰所犧牲的勇士們示敬。」她說著的時候,那老淚就忍不住地在她的臉上直滾著。記者曾經說過,這位老太婆所僅有的兩個兒子都是為著參加世界大戰而送命的,在這天她的情緒上的深刻的悲痛,是不消說的了。我只得安慰她幾句——雖明知這種空言的安慰是無濟於事的。

  記者被她提醒以後,匆匆地吃完早餐,略翻閱一部分的當天報紙,便向外跑,要看看「全體人民」「兩分鐘靜默」的情況,一出了門,就有一個婦女捧著一盤的薄綢製成的紅花,一手還提著一個罐頭式的封好挖著洞的錢筒,迎笑著請我買一朵,我問後知道是捐給殘廢兵士用的,花分六辨士和一先令兩種,便買了一朵六辨士的,將錢擲入錢筒,她便把一朵紅花插在我的大衣左旁的領上,彼此道謝而別。我繼續進行著,看見東一個西一個同樣地持著盤搖著筒兜售紅花,才知道今天這朵花是不得不買的,因為買了一次便等於一張「通行證」,免得再麻煩了。不一刻,看見什麼人的身上都插有這樣的一朵紅花,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粗的細的,都有。望望汽車上,貨車上,汽車夫都插有,穿著破舊衣服的清道夫身上也插一朵,乃至路旁站著或坐在地下,身上穿著破爛不堪衣服的叫化子,身上也插有一朵;據說這都是殘廢軍士在一年中製造的,在這一天便有無數的市民自願盡義務代售。在這一天,英國全國的街上這樣售出的紅花達四千萬朵。這些紅花,在許多孤兒寡婦老父慈母看來,實象徵他們的親愛者無辜為帝國主義所犧牲者的鮮血!我的那個頭髮盡白的「房東太太」,對著這朵紅花就不知道要陪了多少眼淚!要喚起了多少哀思!又像我在上次文裡談起在倫敦一家中國菜館裡所遇見的那個可憐的英國女子,她的父親也死于大戰,她自己弄到今天竟因失業而不得不幹「不願幹的事情」,在這天對著這朵紅花,念到她自己的飄零的身世,也不知道要怎樣地「柔腸寸斷」,泣不成聲!

  記者在熙來攘往的人叢中跑了一段,跳上一輛公共汽車,向前直駛,剛開到很熱鬧的托丁漢可脫路(Tottenham Court Road)和新牛津街(New Oxford Street)的轉角,恰到了十一點鐘,只聽見一個炮聲,各車立刻停止,喧嚷嘈雜的街市,頃刻間成為萬籟俱寂毫無聲息的境域,我車裡的那個穿著制服的售票員立刻脫帽立正致敬,全車的人都立起來,男的都脫著帽,呆若木雞似的,有兩三歲的孩子輕聲說些什麼,也被他的母親禁住,他只得睜大著眼睛發怔。我原是夾在裡面看熱鬧的,但也未便獨自一個人還堂皇坐著,所以也依法炮製,隨著大家脫著帽立著。但我這時候卻像在教會學校時照例做禮拜一樣,我心裡卻另在轉我的念頭。尤其有趣的是各店口的男女夥計們,以及行人道上的男女老幼,他們都於頃刻間各就原有的方向及地位呆立著不動,好像大家同時受著電氣似的偶像!兩分鐘到了,炮聲一響,街路上又像車水馬龍似的動起來,好像受著電氣似的偶像,同時也好像聽了「開步走」的口號,蠕蠕地動起來。這種現象確可以表示他們一般人民的訓練程度——雖則這種所謂「休戰紀念」在實際上沒有多大的意義,甚至可以說毫無意義,因為年年幹著這樣的「紀念」,年年在這一天,各國的大人先生們都要舉行老調的典禮,湊湊熱鬧,像英國在這一天便要由英王把花圈放在參戰兵士的紀念碑前(這次有霧,英王怕有礙身體,未出來,由威爾士親王代行),全國教堂都做禮拜禱告,大唱「哦,上帝啊,我們幾千年來的救助者」(「O God, Our Help in Ages Past」),有什麼用?老調兒彈了十五年了,現在各帝國主義者正在準備著再來一次更慘酷的戰爭!

  據英國作家威爾士(H. G. Wells)的預料,下次的世界大戰裡面,要死亡人類的半數。這並非誇張的話,在事實上有可能的。在前次世界大戰的時候,毒氣殺人的慘酷,已極可驚,最近英國在銷路最廣的報紙裡占一位的《每日快報》(「Daily Express」每日銷數達二百萬份)曾出一本關於前次世界大戰的相片專集,其中慘像歷歷在目,受毒氣而立刻死倒遍地的固慘,而成群結隊的士兵,來不及戴上避毒面具,眼睛因受毒氣而立刻成為瞎子的,垂頭喪氣痛哭流涕,一個一個瞎子用手摸著前面的瞎子肩上前行著,其不死不活的慘像更令人不忍注目!但是現在更進步了!據英國的重要雜誌所記載的事實,這幾年來各帝國主義的國家對於殺人毒氣更有異常進步的研究,所造成的結果可比以前增加無數的慘酷,在他們且自詡為這是所謂「化學戰爭」(「chemical warfare」)。尤其可駭的,是他們除努力發明「化學戰爭」的種種毒氣外,又在努力發明什麼「病菌戰爭」(「bacteriological warfare」),可由飛機上擲下特製的裝滿瘟疫病菌的玻璃球,經這種病菌摧殘的任何城鎮,可於短時間內全數死亡,其效果比炸彈還要廣,這是何等慘酷的事情,但卻是各帝國主義者努力準備著幹的。在這樣的形勢下,雖力竭聲嘶大唱「哦,上帝啊……」,即使叫破了喉嚨,有什麼用?所以在倫敦有的報上老實說所謂「休戰紀念」簡直是和死者開玩笑!在這班不幸的死者,如說句寧波話,便是「阿拉白死脫」!

  廿二,十一,十二,晚,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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