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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鐵格子後面


  我的眼鏡脫去了之後,史律師先被帶出,我再等了好些時候,大概在當夜五點鐘左右,我也被帶了出來,往監獄方面走去。我舉起腳來走的時候,皮鞋總在腳跟升降著,好像什麼升降機似的,怪累贅,才又恍然覺到皮鞋上已沒有了皮鞋帶。這倒也是生平第一次的經驗,因為自從知道穿皮鞋以來,從來沒有不用皮鞋帶的。這樣一來,皮鞋倒像了拖鞋,所不同的是拖鞋輕便而皮鞋式的拖鞋卻怪沉重。下面拖著一雙皮鞋式的拖鞋,上面的兩隻眼睛又缺少了一副眼鏡,拖步出了房門,好像走進了「迷園」,四周都成了朦朧糊塗的世界。往監獄去是要走下樓梯的,更是在糊塗中瞎摸著。幸而挾持我手臂而行的那位中國巡捕倒還殷勤,轉彎或下梯的時候,總是小心打著招呼幫我的忙。將到監獄門口的時候,不但重遇著史律師,並且看見章乃器先生也來了,看看他的身上,西裝領上的扣子也沒有了,皮鞋上的帶子也沒有了,他身上也罩著一件呢大衣,腳上也拖著一雙皮鞋式的拖鞋!我們遇見時都不許談話,只能點頭微笑打個靜默的招呼而已。我們會齊了再向前走。走到監獄裡的時候,押解我們的人正和守監的人接洽,我乘隙偷問章先生:「沈先生怎樣?」他回答說:「大概也被捕了!」我聽了默然微歎,那樣冷的深夜,我實在替他老先生擔心。我一面心裡這樣想著,一面囚室的門已開了,便被關了進去,鐵格子門下了鎖。

  我們三個人分住在三個囚室。我進了囚室之後,雖然已覺得疲乏,卻睜開我的好像半瞎了的眼睛,四面仔細瞭望一下,看見這個囚室倒不算小,約有十來尺闊,八九尺深,一大半的地位都被一個大床鋪占去了,床是用木板搭成的,好像小戲臺似的,顯然是預備六七個人睡的,雖則這次只是我一個人在裡面。囚室裡有了這樣大的一個床鋪,餘下來的只是一條狹長的走路的地位。在房的一角,地上有個圓缽頭,那大概是預備小便用的。除有一個鐵格子的門,牆的高處還有一個小小的鐵格窗。天花板的中央有著一盞電燈,射出暗淡的光線。床上有一條藍布的被窩。我就把這被窩鋪在床沿,把被窩的一頭卷著一部分當枕頭用,便和衣躺在那被窩上面。那段床沿離鐵格子門很近,躺在床上看得見門外的暗淡燈光中有安南巡捕來往梭巡著。在孤寂冷靜中剛剛睡著,不一會見有人來開鐵格子門,把我叫醒,我一跳而起,莫名其妙,巡捕叫我跟著他走,我只得搓搓睡眼跟著走。走出了囚室的鐵門,看見章先生和史律師也一同出去,經過了一個天井,轉了兩個彎,到了另一個監獄,形式和前一個差不多,不過在兩排囚室中間的那個甬道裡裝有火爐。那個便裝的法國人說著簡單的英語,說這裡可以比較溫暖些。我猜想這也許是出於他們的好意,叫我們遷住在一個比較溫暖的地方。但是我經這樣一遷移,躺在床上卻一夜睡不著。自問心境坦白,並沒有什麼憂慮,但不知道為什麼就睡不著。後來直到小窗上透進魚肚白,才朦朧地睡了幾分鐘,忽然又醒了,醒後雖仍躺在床上,從此就睡不著。等一會兒,有個安南巡捕送進兩片麵包,一個鉛碗盛著的熱茶。我看那鉛碗的裡邊似乎積滿了茶垢,沒有喝的勇氣;那兩片麵包倒是新鮮的,我便咬了兩口,但因為並不想吃,所以就放在床邊。

  身上沒有了表,什麼時候也不知道,不過覺得天亮了好久,八點鐘何以還不肯來!(因為聽說八點鐘送法院。)後來他們又把我這個「半瞎子」送到政治部的辦公室裡,再經一次和前一夜大同小異的問話。等待問的時候,章先生也在那裡,我們想說一兩句話,立刻被翻譯阻止,只得默然相對。問話的時候,各人是被隔離開的。後來我被帶著轉了不少上上下下的樓梯,天井和走廊,到一個地方去打手印。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手印,最初一念是不勝憤怒,但轉念亡國奴的慘狀更甚於現在的遭遇,為著參加救國而打手印,算什麼!手印打後,又被帶著轉了不少上上下下的樓梯,天井和走廊,押回監獄裡去。等一會兒又被帶出來,又轉了不少上上下下的樓梯,天井和走廊,到一個地方去拍照,正面拍了一張,側面又拍一張。又重新轉了不少上上下下的樓梯,天井和走廊,仍被押回監獄裡去。等一會兒又被帶出來,又轉了不少上上下下的樓梯,天井和走廊,到一個地方去量身體,面部手臂等等。又重新轉了不少上上下下的樓梯,天井和走廊,再被押回監獄裡去。等一會兒又被帶出來,又轉了不少上上下下的樓梯,天井和走廊,再幹一番打手印的把戲,據說是再須打一套送到英租界去的。我們是在這一天(廿三日)的下午三點鐘左右被解往法院的。在這時以前,我這個「半瞎子」就拖著沒有帶子的皮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被押來押去。我覺得很有些像做猴戲,我自己被當作一隻猴子玩!我繼續不斷地被押進押出的時候,章先生和史律師也在一起,我們的態度都很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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