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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欺人呀!」(2)


  聚財的兄弟進財、金生、老拐,踢踢踏踏都到北屋裡來,把三個老婆的閒話打斷。進財看了看桌子說:「還短一張。金生!你跟老拐去後院西房抬我那張桌子來!」他們抬桌子的抬桌子,借家具的借家具,還沒有十分準備妥當,小狗就跑回來報信,說劉家的送禮食盒,已經抬出來了。老拐、進財、金生都出去接食盒,安發穿起他的藍布大夾襖去迎媒人。

  媒人原來只是小旦一個人,劉家因為想合乎三媒六證那句古話,又拼湊了兩個人。一個叫劉錫恩,一個叫劉小四,是劉錫元兩個遠門本家。劉錫元的大長工元孩,挑著一擔禮物盒子;二長工小昌和趕馱騾的小寶抬著一架大食盒。元孩走在前邊,小寶、小昌、錫恩、小四,最後是小旦,六個人排成一行,走出劉家的大門往聚財家裡來。安發的孩子狗狗,和另外一群連褲子也不穿的孩子們,早就在劉家的大門口跑來跑去等著看,見他們六個人一出來,就亂喊著「出來了出來了」,一邊喊一邊跑,跑到聚財家裡喊:「來了!來了!」金生他們這才迎出去。

  不知道他們行的算什麼禮,到門口先站齊,戴著禮帽作揖。進財和金生接住食盒,老拐接住擔子,安發領著三個媒人,仍然排成一長串子走進去。

  客人分了班:安發陪著媒人到北房,金生陪著元孩、小昌、小寶到西房,女人們到東房,軟英一聽說送禮的來了,早躲到後院裡進財的西房裡去。

  安發是個老實人,只會說幾句莊稼話,跟小旦應酬不來,只好跟錫恩小四兩個人談談哪塊穀子打了多少,哪塊地裡準備種麥子。小旦覺著這些話聽來沒趣味,想找個地方先過一過煙癮。他走進套間裡去,見聚財搭著個被子躺在床上。聚財見他進去,坐起來掩了掩懷,很客氣地向他說:「老弟!我今天實在對不起,有點小病,身上冷得不行,不能陪你們坐坐……」小旦看見不是個抽大煙地方,說了句「沒關係,你躺著吧」,就出來了。他好像下命令一樣跟安發說:「安發!先給我找個過癮地方!」安發說:「飯快了!先吃飯吧?」小旦說:「我這吃飯很扯淡,飯成了給我端一碗就行,還是先過過癮!」安發見他這麼說,就答應他說:「可以!」隨著走到門邊喊:「進財!」進財來了,他向進財說:「叫小旦哥到你後院裡過癮吧?」進財也只得答應著,領著小旦往後院走。這時候,忽然又聽得聚財老婆在東房裡喊:「進財你來!」進財又跑到東房門邊。聚財老婆對住他的耳朵說:「就叫他到你北房裡吧!可不要領到西房裡去,咱軟英躲在你西房裡。」進財點了點頭,領著小旦去了。

  小旦走了,說話方便得多。你不要看錫恩和小四兩個人是劉錫元的本家,說起劉錫元的橫行霸道來他們也常好罵幾句,不過這回是來給劉家當媒人,雖然也知道這門親事是逼成的,表面上也不能戳破底,因此誰也不罵劉錫元,只把小旦當成劉錫元個替死鬼來罵。小旦一出門,小四對著他的脊背指了兩下,安發和錫元搖了搖頭,隨後你一言我一語,小聲小氣罵起來——這個說:「壞透了」,那個說:「一大害」……各人又都說了些小旦訛人騙人的奇怪故事,一直談到開飯。

  東房裡都是幾個女人,談得很熱鬧,可沒有什麼正經話——說起誰家閨女好、誰家媳婦壞,就嘻嘻哈哈地;說起上河八路軍長、下河鬼子短,就悄悄密密地。

  西房談的另是一套。金生問:「元孩叔!你這幾年在劉家住得怎麼樣?顧住顧不住(就是說能顧了家不能)?」元孩說:「還不跟你在那裡那時候一樣?那二十塊現洋的本錢永遠還不起,不論哪一年,算一算工錢,除還了借糧只夠納利。——噯!你看我糊塗不糊塗?你兩家已經成了親戚……」金生說:「他媽那×!你還不知道這親戚是怎麼結成的?」小寶說:「沒關係!金生哥還不是自己人?」小昌說:「誰給他住長工還討得了他的便宜?反正賬是由人家算啦!金生,你記得吧,那年我給他趕騾,騾子吃了三塊錢藥,不是還硬扣了我三塊工錢?說什麼理?勢力就是理!」……

  各個房裡的人都喝著水談了一會閒散話,就要開飯了。這地方的風俗,遇了紅白大事,客人都吃兩頓飯——第一頓是湯飯,第二頓是酒席。第一頓飯,待生客和待熟客不同,待粗客和待細客不同——生客細客吃掛麵,熟客粗客吃餄餎。三個媒人雖然都是本村人,辦的可是新親戚的事,只能算生客,上的是掛麵。元孩小昌小寶雖然跟媒人辦的是一件事,可是這三個人早已跟金生聲明不要按生客待,情願吃餄餎。其餘的客人,自然都是餄餎了。小旦在後院北屋裡吸大煙,老拐給他送了一碗掛麵。

  吃過第一頓飯以後就該開食盒。這地方的風俗,送禮的食盒,不只光裝能吃的東西,什麼禮物都可以裝——按習慣:第一層是裝首飾冠戴,第二層是粗細衣服,第三層是龍鳳喜餅,第四層是酒、肉、大米。要是門當戶對的地主豪紳們送禮,東西多了,可以用兩架三架,最多到八架食盒。要是貧寒人家送禮,也有不用食盒只挑一對二尺見方尺把高的木頭盒子的,也有只用兩個籃子的。劉家雖是家地主,一來女家是個莊稼戶,二來還是個續婚,就有點輕看,可是要太平常了又覺有點不像劉家的氣派,因此抬了一架食盒,又挑了一擔木頭盒子,弄了個不上不下。開食盒先得把媒人請到跟前。聚財老婆打發老拐去請小旦,老拐回來說:「請不動!他說有兩個人在場就行!」錫恩和小四說:「那就開吧!」按習慣,開食盒得先燒香。金生代表主人燒過了香,就開了。開了食盒,差不多總要吵架。這地方的風俗,禮物都是女家開著單子要的。男家接到女家的單子,差不多都嫌要得多,給送的時候,要打些折扣。比方要兩對耳環只送一對,要五兩重手鐲,只給三兩重的,送來了自然要爭吵一會。兩家親家要有點心事不對頭,爭吵得就更會凶一點。女家在送禮這一天請來了些姑姑姨姨妗妗一類女人們,就是叫她們來跟媒人吵一會。做媒人的,推得過就推,推不過就說「回去叫你親家給補」,做好做歹,拖一拖就過去了。

  聚財家因為對這門親事不情願,要的東西自然多一點。劉家就是一件東西也不送,自然也不怕聚財改口,可是他也不願意故意鬧這些氣——東西自己都有,送得去將來把媳婦娶到手,一件一件又都原封帶回來了,不是個賠錢事,因此也送得很像個樣子。像要了兩對金耳環兩對金戒指,每樣都給了一對金的一對銀的,只有金手鐲沒有給,給了一對鍍金的。綢緞衣服一件也不少,不過都是劉忠前一個老婆的,要給軟英穿,都窄小一點。不論好歹吧,女家既然有氣,就要發作發作:聚財老婆看罷了首飾和衣服,就向錫恩和小四說:「親家送給的這些衣服,咱也沒見過大市面,不敢說不好,可惜咱閨女長得粗胖一些,穿不上。首飾的件數也不夠,樣子也都是前二十年的老樣,沒有一件時行貨。麻煩你們拿回去叫親家給換換!」話雖然很和軟,可是裡邊有骨頭,不是三言五句能說了的事。錫恩歲數大一點,還能說幾句,就從遠處開了口。他說:「聚財嫂!親戚已經成親戚了,不要叫那一頭親戚太作難。你想:如今兵荒馬亂的,上哪裡買那麼多新東西?自然是有甚算甚。這不過是擺一擺排場吧,咱閨女以後過了門,穿戴著什麼你怕沒有啦?哪件不合適,咱家的閨女就是他家的媳婦,他能叫咱閨女穿戴出去丟他的人?……」他還沒有說完二姨就接上話。二姨說:「你推得可到不近!他劉家也是方圓幾十裡數得著的大財主,娶得起媳婦,就做不起衣裳、買不起首飾?就憑以前那死鬼媳婦穿戴過的東西頂數啦?」安發老婆也接著說:「不行!我外甥女兒一輩子頭一場事,不能穿戴他那破舊東西!」進財老婆拿著鍍金鐲子說:「舊東西也只挑壞的送!誰不知道劉忠前一個老婆帶著六兩重的金鐲子?為什麼偏送這鍍金的?」金生媳婦也說:「這真是捉土包子啦!他覺著我們這些土包子沒有認得金銀的!」其實這幾個女人們還只有她們兩個見過金首飾,不過也沒有用過,也不見得真認得,只是見這對鐲子不是劉忠前一個老婆胳膊上那一對,並且也舊了,有些地方似乎白白的露出銀來,因此才斷定是鍍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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