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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三張畫


  九月十號是休息日。這天早晨,社裡的青年們在旗杆院搭檯子。這個檯子搭起來很簡單,只要把民校的桌子集中到前院北房的走廊前邊,和走廊接連起來,上面鋪幾條席子,後面掛個布幕把北房門遮住,便是個檯子。這個檯子,差不多每十天就要搭一次——有時候只開個會,有時候也演戲——因為搭的次數多了,大家都很熟練,十分鐘便搭成了。這次的臺上,除了和往常擺設得一樣以外,還添了老梁趕制的三幅大畫。青苗、十成、黎明、玲玲他們那一夥人在休息日都是積極分子,才搭台就跑來了。他們看見正面掛著三張新畫,大一點的孩子一看就認得是三裡灣,指指點點先給小的講解,講解了一陣就跑到村裡去宣傳,逢人便說:「臺上有三張畫,都畫的是三裡灣,有一張有水,有一張有汽車!」集體宣傳了還不算,又都分散回家去拉自己的爹爹、媽媽、爺爺、奶奶。

  吃過早飯,大家陸續往旗杆院走——有的是本來就要來開會,有的是被小孩們拉來的。幹部們都到幕後的北房裡開預備會,其餘的人在前邊院裡看畫。

  村裡人,在以前誰也沒有見三裡灣上過畫,現在見老梁把它畫得比原來的三裡灣美得多,幾乎是每一個人都要稱讚一遍。這三張畫,左邊靠西頭的是第一張,就是在二號晚上的党團員大會上見的那一張。第二張掛在中間,畫的是個初秋景色:濃綠色的莊稼長得正旺,有一條大水渠從上灘的中間斜通到村邊,又通過黃沙溝口的一座橋樑沿著下灘的山根向南去。上灘北部——刀把上往南、三十畝往北——的渠上架著七個水車戽水;下灘的渠床比一般地面高一點,一邊靠山,一邊用堤岸堵著,渠裡的水很飽滿,從堤岸上留下的缺口處分了好幾條支渠,把水分到下灘各處,更小的支渠只露一個頭,以下都鑽入盛旺的莊稼中看不見了。不論上灘下灘,莊稼縫裡都稀稀落落露出幾個撥水的人。第三張掛在右邊,畫的是個夏天景色:山上、黃沙溝裡,都被茂密的森林蓋著,離灘地不高的山腰裡有通南徹北的一條公路從村後邊穿過,路上走著汽車,路旁立著電線杆。村裡村外也都是樹林,樹林的低處露出好多新房頂。地裡的莊稼都整齊化了——下灘有一半地面是黃了的麥子,另一半又分成兩個區,一個是秋糧區、一個是蔬菜區;上灘完全是秋糧苗兒。下灘的麥子地裡有收割機正在收麥,上灘有鋤草器正在鋤草……一切情況很像現在的國營農場。這三張畫上都標著字:第一張是「現在的三裡灣」,第二張是「明年的三裡灣」,第三張是「社會主義時期的三裡灣」。

  大家對第二張畫似乎特別有興趣:有的說:「能有這麼一股水,一輩子都不用怕旱了。」有的說:「今年一開渠,明年就是這樣子。」有的說:「增產一倍一點問題也沒有。」……婦女們指著經過村邊的那一段渠說:「這裡能洗菜」,「下邊這一段能洗衣裳」,「我家以後就不用擔水了,一出門就是」……小孩們也互相訂計劃說:「咱們到這裡洗澡」,「捉蛤蟆」,「捉魚」……

  看菜園的老王興進來了。這老人家,因為菜園裡離不了人,他和另外一個人輪班休息,兩次休息日才能休息一次,大家都說:「老漢不容易碰上這個!讓老漢好好看看!」說著便把他招呼到前排。老漢指著左邊那第一張說:「這一張我見過了。你們都沒有我見得早!就在我那園裡畫的!」有人逗老漢說:「菜園是你的嗎?」老漢哈哈哈笑著說:「很奇怪!我總覺著是我的!就跟我個孩子一樣!」老漢看到第二張,就指著畫問老梁說:「老梁同志!你怎麼把我園裡的水車畫丟了?」老梁說:「這渠裡有了水,還要水車幹嗎?」老漢又哈哈哈笑著說:「這畫的是開了水渠以後的事呀!我就沒有注意到大水渠!」又有人逗他說:「你只看見你的菜園子了!」老漢看到第三張上菜園子那地方種了麥子,把種菜的地方調到黃沙溝口偏東一點的地方,便又指著向老梁說:「這個可不行!把菜園子搬到村邊來,買菜的來了路不順!」老梁說:「你就沒有看見通到河邊的這條汽車路嗎?」又向下邊的畫邊沿上指著說:「要是把這畫再畫得大一點,這一邊就是大河,到那時候大河上已經修起可以走汽車的橋來了!」「可是汽車怎麼能通到東山上呢?」「三裡灣可以有汽車,難道東山上就不會有汽車嗎?到那時候,種下的菜主要是為了自己吃,離村近一點,騎上個自行車一會就拿回來了。」又有人說:「每家都到園裡拿菜多麼麻煩?還不如用個人推上個排子車往各家送!」另一個人說:「算了算了!那些小事情,到了那時候自然不愁想不出更高的辦法來!」王興老漢說:「到那時候都用了機器,我們的技術還有沒有用呢?」又有人逗他說:「老漢!你還能活多大!」老漢說:「我死了還有你們哩!你們不是也有些人正學習這種技術嗎?」老梁說:「大的耕種方面用機器,小的細緻工作還得用手工。自然到那種條件下工作要有新的技術,可是新的技術往往都是從舊技術基礎上進步成的!人只要進步,自然就能趕上時代!」

  北房裡的預備會開完了,村裡、社裡的幹部們及縣委劉副書記和其他外來的幹部們,都從布幕後轉出來跳下走廊坐到台下,金生留在臺上做主席。金生宣佈了開會,先讓張永清作了一次擴社、開渠的動員講話。張永清講起話來像演戲,大家聽起來管保不瞌睡。他從兩條道路講起,說明了只有社會主義道路才是光明大道,接著又用老梁同志的三張畫說明了怎樣走到社會主義,最後講到當前的任務是繼續組織起來發展生產——也就是擴社、開渠。老梁的三張畫一掛出來就已經把大家的興趣提起來了,再加上他這一講,大家響應的勁頭就更大了一些。他在講話中,常用問答的口氣來鼓勵大家的情緒——例如「有沒有信心?」「有!」「幹不幹?」「幹!」正在這一問一答的時候,有人想看看平常表示不願意入社、不願意開渠的人們現在有什麼表現,發現馬有餘一聲不響地也坐在後邊一個角落上,眼睛不對著張永清,卻對著黃大年、王滿喜兩個人在答話時候舉起的拳頭。

  張永清講完以後,金生又站起來說話了。他說:「主張個人發財不顧別人死活的資本主義思想,妨害著咱們走社會主義道路,這道理已經講過很多次了,只是根據這種道理來檢查自己有沒有資本主義思想,不止大家都還做得不太夠,連我們黨內也做得不夠,有些個別同志的資本主義思想還很嚴重。像范登高和袁天成兩位老同志,就還有嚴重的資本主義思想。我們支部大夥兒在這幾天幫著他們檢查了一下,決定讓他們兩位在今天的大會上向大家作個檢討。現在就讓他們兩位發言。」又個別向他們兩個人說:「你們誰先講?」范登高說:「我先講。」接著便走上台去。

  范登高在減租減息時候,講起話來要比張永清還受人歡迎,可是近幾年來,一上臺大家就不感興趣,因為他已經變得只會說一些口不照心教訓別人的話。這一次金生說讓他檢討,大家都不太相信他還會承認他不是萬分正確的大幹部。他的女兒靈芝也擔心他不拿出真心話來,讓大家失望。只見范登高說:「我這幾年有個大錯誤,向你們大家談談!」他才開口,就有人互相低聲說:「聽!又擺開教訓人的架子了!」范登高接著說:「我走了資本主義道路,只注意了自己的生產,沒有帶著大家走社會主義道路!現在我覺悟了!一個黨員不應該帶頭發展資本主義!我馬上來改正!從今以後,我一定要帶著大家走社會主義道路!村裡的社不是要擴大了嗎?我馬上帶頭報名入社!我已經把趕騾的小聚打發了!我情願帶頭把我的兩個騾子一齊入到社裡!我這人說到哪裡要做到哪裡!現在先向你們大家表明一下!完了!」他聲明「完了」以後,沒有看清楚誰在下邊鼓了兩下掌,可是只響了兩下子。他等了一下,見前邊鼓掌的那個人也沒有再繼續,別的人也沒有響應,只好悄悄地退到台下來。

  金生聽了登高的檢討,覺著很為難。范登高這幾天在黨的會議中間,因為有些老同志揭發著他的錯誤,他的檢討比今天在這裡談的要老實得多,可是今天當著群眾的面,他又擺出領導人、老幹部的神氣來,惹得大家非常不滿。在這種情況下,金生覺著在沒有徵求群眾再給他提意見幫助他反省之前,黨首先應該對他這次檢討表示一下態度,只是自己要代表党來講這話,會弄得范登高更不能考慮別人的意見。因為范登高在經濟上走的是資本主義道路,在政治上又是滿腦子個人英雄主義思想,常以為金生時時都在跟他搶領導權,現在要聽到金生的批評,一定要以為金生是組織群眾打擊他,再不會想到別人的意見能幫助他進步。金生因為考慮到這一點,所以當范登高下臺之後,自己又站到主席地位上,很大一會沒有講出話來。

  縣委劉副書記瞭解金生和登高的這種關係,見金生為難,自己便站起來說:「主席!我講幾句話!」金生把他請上臺,他說:「范登高同志認識了自己的錯誤,表示了改正的決心,這是值得大家歡迎的;可是在態度上不對頭——還是站在群眾的頭上當老爺——這種態度是要不得的!自己早已落在大家的後面,還口口聲聲要『帶頭』,還說『要帶著大家走社會主義道路』。農民入了農業生產合作社就是走了社會主義道路。在三裡灣,這條道路有好多人已經走了二年了你還沒有走!你帶什麼頭?不是什麼『帶頭』,應該說是『學步』!學步能不能學好,還要看自己的表現,還要靠群眾監督!第一步先要求能趕上大家!趕上了以後,大家要是公認你還能帶頭的話,到那時候你自然還能帶頭!現在不行!現在得先放下那個虛偽的架子!黨內給你的處分你為什麼不願意告訴大家呢?你不願意放下架子我替你放下!范登高同志的思想、行動已經變得不像個黨員了,這次認識了自己的錯誤之後,黨給他的處分是留黨察看。請黨內黨外的同志們大家監督著他,看他以後還能不能做個黨員!不止對范登高,對其他黨員也一樣——不論黨內黨外,只要有人發現哪一個黨員不像個黨員了,都請幫忙告訴支部一聲!」

  縣委講完之後,金生徵求大家給登高提意見。大家接二連三提出好多意見,不過大多數的意見都是支部會上談過的,因為他在檢討的時候自己沒有提,才累得大家重提了一遍。只有山地組組長牛旺子提出個新的意見。他說:「范登高把他那『兩頭騾子一齊入社』說得那麼神氣我有點不服——好像跟他救濟我們的社一樣!我們老社員們這二年栽了那麼多的樹、修了那麼多的地,為了歡迎大家走社會主義道路,對新社員一點也不打算計較,偏是他入兩個騾子就成了恩典了嗎?誰都知道他的外號叫『翻得高』。我們種山地的人,在翻身時候也要都翻他那麼高,誰還弄不到個騾子?社裡接受牲口還是按一分利折價付息,算得了什麼恩典?他願入是他的本分,他不願入仍可以讓他留著去發展他那資本主義!我們花一分利到銀行貸出款來還愁買不到兩個騾子嗎?聽了他的檢討,我覺得他還沒有真正認識了他自己!能不能老老實實當個好社員我還不太相信!」老劉同志在台下插話說:「這個意見提得好!登高同志,你看群眾的思想水平比你怎麼樣?再要不老老實實求進步,你這個黨員還當得下去嗎?」

  大家提過了意見,范登高在馬糊不過的情況下,表示了以後願意繼續檢查自己的思想。

  天快晌午了,才輪到袁天成上臺作檢討。袁天成的問題比較單純——只是聽上他那能不夠老婆的話用他弟弟的名義多留了些自留地,照實說出來,表示以後願意糾正,也就完了。大家都說他當不了老婆的家也是實話,不過甘心接受老婆的落後領導還應該由他自己負責。

  上午的會就開到這裡。金生表示希望大家分組討論張永清的講話,就宣佈散會。

  大家走出了旗杆院,只留下些負責文化娛樂的人準備下午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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