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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小組裡的大組員


  有翼受了靈芝一頓碰,生怕靈芝從此丟開他,躺在床上睡不著,便坐起來點上燈寫檢討。他的檢討是專為寫給靈芝看的,所以特別下工夫,不過不是把工夫下在檢討錯誤上,而是在考慮如何才能既不丟人又能叫靈芝相信。第一遍稿子還寫了幾句正經話——如「……為了袒護母親就完全冤枉了自己的同志……」——寫過了又一想:「不行!這像人做的事嗎?」本來就不像人做的事還偏想說得像人做的事,那就難了。他把這第一遍寫的放過去之後,接著便儘量想往「像人」處寫,把那些「說得不夠明白」、「有點顧慮」、「開始有點勇氣不足」、「腦筋遲鈍一點」、「一時有點糊塗」、「思想準備不充分」……一切含糊字樣換來換去,覺著怎麼說也有點不大圓通。這樣一直寫到天明,也沒有寫出一份滿意的來。

  天明了,他聽得一聲清脆的女人聲音在門外叫他,好像是靈芝,可惜後半截被大黃狗叫了一陣給攪亂了。他趕緊從好多紙片中挑出一份自己認為比較像樣的檢討書來放在桌子上,把其餘自己認為要不得的壓到席子底去,然後才開了他自己住的東南小房門走出來。他走到大門裡,喝退了大黃狗問是誰,才聽見答話的聲音是玉梅。他先把腰栓縫裡那個像道士帽的楔子打下來,正要拔腰栓,又聽見他媽在北房裡叫他,他便停住手答應說:「等我開了門就來!」他媽說:「快來快來!」玉梅在門外說:「你且不要開門!你們的狗死咬人!等我走遠了你再開!黨支部要咱們這個臨時小組馬上開個緊急會議討論一件重要的事!地點就在後院奶奶家!我先走了!你馬上就來好了!」有翼說:「等一等咱們相跟著!」玉梅說:「我還要去通知村長去!」說著便走了。常有理仍然一聲接一聲地叫有翼,有翼只得跑到北房門口來。有翼推了一下門見門還沒有開,便走到窗下問常有理有什麼事。常有理隔著窗先埋怨著他,給他下命令說:「見了你那小媽你就走不開了!給我到臨河鎮請你舅舅去!」有翼說:「可是我馬上要去開會呀!」常有理說:「家裡沒有你們這兩個常開會的人,我這家還散不了!再要去開會我就不算你的媽!」糊塗塗接著常有理的下音向有翼說:「有翼!我倒不是說你不應該開會,可是家裡有了要緊事總可以請個假吧?調解委員會叫咱們在三天以內和你三嫂分開家。你快去請個假回來趕上個驢到臨河鎮接你舅舅去。你舅舅好出門去掉賣牲口。最好你在早飯以前趕到他家,不要去得遲了撲個空!快去吧!」有翼等他說完了,便往旗杆院後院去。

  玉梅離開馬家院門口跑到范登高家,見靈芝在敞棚下喂騾子,便問范登高起來了沒有。靈芝一面答應著一面給騾子添好了草料,就把玉梅引到房子裡來。這時候,靈芝的媽媽正在桌邊梳頭,見玉梅進來便先讓她坐下。玉梅問起登高,靈芝媽媽說:「他昨天晚上回來不知道心裡有什麼事,問著他他也不說正經話,吹了燈也不睡覺,坐在床邊整整吸了一盒紙煙,雞叫了才躺下。」又指著放下簾子的套間門說:「這會可睡著了!我和靈芝都沒有驚動他。」范登高睡得不太熟,隔著簾聽見有人說話便醒了。他開頭還以為是他老婆和靈芝談他夜裡回來的情況,後來聽得好像是對外人談,心裡有點不自在,便叫了靈芝一聲。他老婆聽見他醒來了,也就不再談下去。靈芝低聲向玉梅說:「我爹醒了!你找他說什麼,告我說我順便告訴他一下!」玉梅說:「黨支部要我們那個臨時宣傳小組開個緊急會議討論一件重要事情。他跟我們編在一個小組裡,我來請他參加。」

  靈芝進了套間,把玉梅的來意向登高說明。登高微微睜了一下眼,慢吞吞地說:「党—支—部?」接著他又考慮了一陣,向靈芝說:「你叫玉梅進來一下!」

  每逢金生代表支部說話的時候,登高總有點不滿意。在開闢工作時候,他當支部書記,金生還只是個民兵,這幾年因為他只注意他的兩頭騾子,對同志們冷淡了,同志們便對他也冷淡了,所以在每次支部改選時候他總落選。金生這個人在他看來是「有些能力」,不過比起他來那還提不到話下。提倡辦社、開渠在他看來都是金生故意出風頭——他以為沒有這些事可以過得更安靜一點。特別叫他不自在的是現在支部來領導擴社工作,他以為這是將他的軍,違背了「自願」的原則。雖說支部沒有人直接動員他入社,可是把他編在臨時宣傳小組讓他去向別人宣傳,他以為這是金生他們想出來的威逼他的巧妙辦法——以為社裡暗算他的兩頭騾子;把他和玉梅、菊英、有翼編成一個臨時宣傳小組,他以為是故意給他湊了幾個毛孩子開他的玩笑。三個青年選他當組長他說他顧不上——其實他是覺著「我怎麼好意思當這麼個娃娃頭兒?」——可是選了玉梅他更不高興——他又覺著「天哪!我怎麼被玉梅領導起來了?」——總以為夜裡那次党團員大會是金生他們完全為了擺佈他才設下的圈套。他既然認為是圈套了,自然就要安排跳出圈套的辦法,所以散了會回來顧不上睡覺先來作種種安排。他的第一著是抓住「自願」的理由再向支部提出「反對動員」的意見,可是又想到這個不行,因為縣委副書記老劉同志當面駁斥過他這意見,告他說「自願」不是「自流」,宣傳動員還是要做的。他想要是不行,第二步可以趕上騾子出外邊走走,等過了這十來天再回來,可是又怕後山的王小聚趁這個空子找到了別的營生不再給他趕騾子……他這樣想來想去,整整吸了一盒紙煙也沒有找到最後的主意,直到雞叫才睡下,也睡得十分不安穩,有點什麼動靜就醒來一次。

  當靈芝告他說玉梅來找他,說是黨支部要他們這個小組開緊急會議的時候,他想:「什麼黨支部?還不是金生的主意?玉梅也真正當起我的小組長來了!他們一步緊一步地和我鬥上了!」他本來想叫靈芝告玉梅說他沒有工夫,後來又想到這樣頂回去,將來傳到老劉那裡要說他「目無組織」,所以才又讓靈芝叫玉梅進去。

  玉梅進去以後,他故意對玉梅裝出少氣無力的樣子說:「玉梅!叔叔昨天夜裡回來傷風了,頭痛得抬不起來。你們討論吧!叔叔實在起不來!」玉梅見他這麼說,也只好勸了他幾句要請人治療的話就回旗杆院去了。

  黨支部派來參加他們這次緊急會議的是張永清。張永清見玉梅說登高不準備來,便向大家說:「他不來咱們就先討論。不過他想躲也躲不開——這事和他有關係。等討論完了我再去找他。」玉梅說:「咱們就開會吧!」有翼說:「可是我爹要我請個假去請我舅舅去!你說怎麼辦?」玉梅還沒有答話,張永清便向有翼說:「不要理那老糊塗蟲!這老傢伙鬼主意真多!咱們不能讓他再請得個牙行來擺佈菊英!」有翼說:「可是他非叫我去不行!」玉梅說:「我的老先生!你也太沒出息了!你不去難道他能吃了你?」有翼說:「可是將來我還得回去呀!」玉梅說:「他既然知道要請假,你就可以向他說沒有請准。難道請假不許請不准嗎?」有翼覺著也有理,只是也覺著不好交代,所以馬上沒有答話。永清說:「好了!我們談正經的吧!」有翼想:「不去行嗎?最好再等我拿一拿主意!」可是永清不等他,他也就停下來了。永清接著說:「大家都知道我們的水渠已經測量好了,水渠要佔用的地該怎麼辦也都大部分商量通了,只是馬家刀把上那一塊地還沒有得到有翼他爹的答應,看樣子是準備和我們麻煩到底的。現在菊英要和他們分家了。昨天夜裡我們支部幾個人商量了一下,最好讓菊英把這塊地爭取到手,免得到開工的時候再和有翼他爹打麻煩。菊英先想一想你自己願不願這麼做!你只要把這塊地爭取到手,明年要是入社,社裡按產量給你計算土地分紅,要不入社,社裡給你換好地!」菊英打斷他的話說:「能分了家我怎麼還肯不入社?」永清接著說:「我們也估計你一定願入。」玉梅問:「怎麼樣向她家提出呢?」永清說:「爭取的辦法是這樣:由菊英直接向他們提,別人幫個腔。既然分家,總得有家裡人都在場吧!總得由調解委員會給他們評判一下吧!有翼是他們家裡的一股頭,登高是調解委員會主任,菊英是當事人:你們這個小組一共四個人就有三個與這事有關係,配合得好一點,這工作是可以做好的。」菊英說:「要是他不先問我的意見就給我配搭成一份,還怎麼單單提出要換這塊地呢?」永清說:「可以提!什麼轉彎話也不用說,就說你明年要入社,想幫著社裡、村裡解決個問題;就說他們原來不願讓出這塊地來無非是怕吃了虧,現在要他們把這個虧讓給你來吃!大家再一幫腔,他再沒有不讓的理由——再不讓就顯得他是故意搗亂。就是這麼一件事,你們抓緊時間商量著辦吧!讓我先去找一下范登高,單獨和他談談!」說了就往外走。菊英追著他說:「要是他打發人去請我們那個牙行舅舅,不通過調解委員會呢?」永清說:「給你分的沒有那塊地的話,你可以說他們分得不合適,再到調解委員會提出你的意見!」菊英笑了笑說:「對對對!我沒有想到我自己已經成了一方面了!」永清回頭向她說:「對!你懂得這個就好了!」說著便走了。

  菊英想了個提出問題的辦法,說出來讓玉梅和有翼聽聽使得使不得;玉梅給她補充了些話;有翼沒有發言,只想到他沒有去請舅舅,回去怎樣應付他爹。

  會議一共幾分鐘就散了,菊英留在後院奶奶家,玉梅和有翼相跟著走出旗杆院。有翼覺著會散得這樣早,和請個假誤的時間差不多,回去見了他爹仍然可以說是請了假;不過按這次會議的精神,是不應該再去請那個牙行舅舅去的。他覺著昨天犯了個錯誤正寫著檢討,今天明明白白在會上表示自己不再去請舅舅,回頭要再去了,不是又要算錯誤嗎?不過這次錯誤他還不是不願意犯,而是怕犯了以後團裡不允許,特別是怕得罪了靈芝和玉梅。他想先在玉梅名下取得合法——讓玉梅批准一下,便向玉梅說:「我回去了,我爹仍然要我去請我舅舅,我該說什麼呢?」他想讓玉梅說一句「實在要你去,你也只好去了」,可是玉梅回他的話是他沒有想到的。玉梅說:「我的老先生!你三嫂自己成了一方面了,你什麼時候才能成為一方面呢?該怎麼對付由你去想!我替你出不了主意!」說完便離開了。旗杆院門口剩下有翼一個人。

  玉梅沒有批准,有翼更作了難:回去吧,一定得去請舅舅——別的話他想不出;找靈芝去吧,連玉梅都嫌自己沒出息了,還怎麼敢和靈芝提——況且檢討也沒有交卷……他在旗杆院門口轉來轉去,好大一會得不著主意,忽然看見遠遠的有個紅影兒一閃,定神一看,原來是何科長騎著他自己的紅馬走了。有何科長住在他家,他媽還不便和他大動氣;何科長走了,就連這一點庇護也沒有了,更叫他覺著不妙。一會又有個花影兒從他眼前閃過去,原是他大哥趕了他們的大驢,驢鞍上搭著一條花被子走過去,他便趕緊躲進門裡閉起門來。他從門縫裡看見他大哥趕著驢往下灘去,知道是他爹等不著他,已經打發他大哥接他舅舅去了,便覺著又算遇了大赦,直等到他大哥走得看不見了,才準備回家挨駡去。

  永清找到范登高家,和范登高說明要讓菊英爭取刀把上那塊地的時候,登高沒有聽完就有點煩躁——他想:「什麼事也能和『擴社』『開渠』連起來!難道你們除了這兩件事就再沒有別的事了嗎?」他將就聽完了永清的話,便反駁著說:「作為一個黨員,我要向支委會提意見:第一,黨不應該替人家分家。第二,提出這個問題,馬多壽一定會說是共產黨為了謀他的一塊地才挑唆菊英和他分家,這對黨的影響多麼壞!」他這樣用保衛黨的口氣提出兩條理由,滿以為永清再無話說,可是永清馬上就把他的話頂回去。永清說:「菊英要分他的地,難道是黨要分他的地嗎?昨天下午在調解的時候全場人都給菊英出主意要她分家,難道是黨挑唆的嗎?群眾難道以為開了渠是給黨澆地嗎?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我也要向你提意見:你對支委會和支部會的決議沒有一次沒意見!沒有一次積極執行過!這是組織紀律不允許的!」登高急了,大聲嚷著說:「哪一次的決議我抵抗過?至於一面執行決議一面提意見,那是黨允許的!我的意見多那是因為我看得出問題來!你們不尊重我的意見那該著你們檢討,不應該來教訓我這提意見的人!」這一來又引得張永清這門大炮崩了他一頓。張永清說:「夠了夠了!我們哪些地方沒有尊重你的意見讓我們慢慢檢討去!那麼這次的決定你執行不?」范登高說:「在沒有執行以前,我提出的意見你們考慮不?」永清說:「我已經回答過你了!你提出的理由站不住,用不著考慮!你是個『大』黨員,開會不到,我這個當支委的可以找上門來傳達!以後執行得怎麼樣,請你向你的臨時小組長玉梅去彙報!」說了便走。范登高老婆和靈芝把他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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