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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治病競賽


  小俊聽了她媽的話,從馬家院跑出來,回玉生家取了絨衣往范登高家裡去送。這時候,靈芝和有翼圍著范登高老婆談笑。范登高老婆見她拿著絨衣,只當是這絨衣上有什麼毛病,便止住笑向她說:「怎麼?不合適嗎?都還在櫃子裡,再換一件好了!」小俊不想說玉生不給錢,只說是想換一件淡青的,因為她知道剛才見的那些裡邊沒有淡青的。范登高老婆說:「沒有淡青的!」小俊說:「沒有就暫且不買吧!等以後販回來再買!」說著就把手裡拿的那件紅絨衣遞給范登高老婆,又扯了幾句淡話走了。她一出門,有翼便猜著說:「大概是玉生不給她拿錢!」接著便和靈芝又扯了一會玉生和小俊的關係,又由這關係扯到小俊爹媽的外號,又由那兩個人的外號扯到自己家裡人的外號……真是「老頭吃糖,越扯越長」。

  有翼和靈芝的閒談已經有三年的歷史了,不過還數這年秋天談的時候多。從前兩個人都在中學的時候,男女分班,平常也沒有多少閒談的機會,到了寒暑假期回家來,碰頭的機會就多一點。他們兩個人談話的地方,經常是在范登高家,因為馬家院門戶緊,又有個大黃狗,外人進去很不方便;又因為范登高老婆沒有男孩子,愛讓別家的男孩子到她家去玩,所以范家便成了這兩個孩子假期閒談的地方;范登高老婆自己也常好參加在裡邊,好像個主席——有時候孩子們談得吵起來她管調解。這一年,有翼早被他爹把他從學校叫回來了,靈芝在暑假畢業以後也沒有再到別處升學去,兩個人都在村裡當了掃盲教員,所以談話的機會比以前多得多。這一年,他們不止談得多,而且談話的心情也和以前有點不同,因為兩個人都已經長成了大人,在婚姻問題上,彼此間都打著一點主意。這一點,范登高老婆也看出來了。范登高老婆背地問過靈芝,靈芝說她自己的主意還沒有拿穩,因為她對有翼有點不滿——嫌他太聽糊塗塗的擺弄,不過又覺著他是個青年團員,將來可以進步,所以和他保持個「不即不離」的關係;可惜這幾個月來看不出有翼有什麼進步,所以有時候想起來也很苦惱。他們兩個人都參加地裡的勞動,並且都在互助組裡,經常也談些工作上、學習上的正經話,可是隔幾天就好到范登高家裡來扯一次沒邊沒岸的淡話,或者再叫一個別的人來、再配上范登高老婆打個「百分」,和在學校的時候過禮拜日差不多。

  這天晚上,當小俊進來送絨衣以前,他們三個人正比賽著念一個拗口令。這個拗口令裡邊有「一個喇嘛拿了根喇叭、一個啞巴抓了個蛤蟆……」幾句話,范登高老婆念不來,正在那裡「格巴、格巴」,小俊便進來了。小俊放下絨衣走了以後,大家就談起小俊的問題,再沒有去管喇嘛和啞巴的事。後來由小俊問題扯到了外號問題,靈芝和有翼就互相揭發他們家裡人的外號——兩個人一齊開口,靈芝說:「你爹叫糊塗塗,你娘叫常有理,你大哥叫……」有翼說:「你爹叫翻得高,你娘叫——」說到這裡,看了范登高老婆一眼,笑了,靈芝可是還一直說下去。范登高老婆說:「算了算了!誰還不知道你們的爹媽都有個外號?」范登高老婆的外號並不難聽,叫「冬夏常青」,因為她自生了靈芝以後再沒有生過小孩,所以一年四季身上的衣服常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

  鬥過了外號,靈芝問她媽媽說:「媽!有些外號我就不懂為什麼要那麼叫。像老多壽伯伯,心眼兒那麼多,為什麼叫『糊塗塗』呢?」范登高老婆說:「他這個外號起過兩回:第一回是在他年輕的時候有人給他起的。咱們村裡的年輕人在地裡做活,嘴裡都好唱幾句戲,他不會,後來不知道跟誰學了一句戲,隔一會唱一遍。這句戲是『糊塗塗來在你家門』。」靈芝打斷她的話說:「所以就叫成『糊塗塗』了吧?」范登高老婆說:「不!還有!有一次,他在刀把上犁地,起先是犁一壟唱兩遍,後來因為那塊地北頭窄南頭寬,越犁越短,犁著犁著就只能唱一遍,最後地壟更短了,一遍唱不完就得吆喝牲口回頭,只聽見他唱『糊塗塗——回來』『糊塗塗——回來』,從那時候起,就有人叫他『糊塗塗』。」靈芝問:「這算一回。你不是說起過兩回嗎?」范登高老婆說:「這是第一回。這時候,這個外號雖說起下了,可是還沒有多少人叫。第二回是在鬥爭劉老五那一年。」又面向著有翼說:「你們家裡,自古就和劉家有點來往,後來劉老五當了漢奸,你爹怕連累了自己,就趕緊說進步話。那時候,上級才號召組織互助組,你爹就在動員大會上和幹部說要參加。幹部們問他要參加什麼,他一時說不出『互助組』這個名字來,說成了『胡鋤鋤』;有人和他開玩笑說『胡鋤鋤除不盡草』,他又改成『胡做做』。」又面向著靈芝說:「你爹那時候是農會主席,見他說了兩遍都說得很可笑,就跟他說:『你還不如乾脆唱你的糊塗塗!』說得滿場人都笑起來。從那時候起,連青年人們見了他也叫起糊塗塗來了。那時候你們都十來歲了,也該記得一點吧?」有翼說:「好像也聽我爹自己說過,可是那時候沒有弄清楚是什麼意思。」靈芝說:「不過這一次不能算起,只能算是這個外號的鞏固和發展。你爹的外號不簡單,有形成階段,還有鞏固和發展階段。」有翼說:「你爹的外號卻很簡單,就是因為翻身翻得太高了,人家才叫他翻得高!」范登高老婆說:「其實也沒有高了些什麼,只是分的地有幾畝好些的,人們就都瞎叫起來了。」有翼說:「就那就沾了光了嘛!」范登高老婆說:「也沒有沾多少光,看見有那麼兩個老騾子,那還是靈芝她爹後來置的!你記不得嗎?那時候,咱們的互助組比現在的農業生產合作社還大,買了兩個騾子有人使沒人喂,後來大組分成小組的時候,往外推騾子,誰也不要,才折並給我們。」有翼說:「這我可記得:那時候不是沒人要,是誰也找補不起價錢!登高叔為什麼找補得起呢?還不是因為種了幾年好地積下了底子嗎?」

  范登高老婆提起從前的互助組比現在的農業生產合作社還大,大家的話頭又轉到農業生產合作社這方面來。靈芝說:「那時候要是早想出辦社的法子來,大組就可以不拆散!」范登高老婆說:「可不行!那時候人都才組織起來,什麼制度也沒有,人多了盡打哈哈耽誤正事,哪能像如今人家社裡那樣,做起什麼來不慌不忙、有條有理?」有翼說:「嬸嬸!你既然也覺著人家的社辦得好,那麼你們家裡今年秋後入社不?」他這一問,問得靈芝和她媽媽齊聲答應,不過答應的話不一樣——靈芝答應「一定入」,她媽答應「那要看你叔叔」。有翼說:「我看一定入不成!全家一共三口人,嬸嬸聽的是叔叔的話,按民主原則少數服從多數,叔叔不願意入,自然就入不成了!」靈芝說:「你怎麼知道我爹不願意入?」有翼說:「他跟我爹說過!」「幾時說的?」「割麥時候!」「怎麼說來?」「我爹問他秋後入社不,他反問我爹說:『你哩?』我爹說:『我不!』他說:『你不我也不!等你願意了咱們一齊入!』」「照這話看來,我爹也不是不願意入,他是想爭取你家也入哩!」「可是又沒有見他對我爹說過什麼爭取的話!」靈芝又想了一陣說:「就是有點不對頭!怨不得黨支部說他有資本主義思想哩!唉!咱們兩個人怎麼逢上了這麼兩個當爹的?」范登高老婆說:「那又不是別的東西可以換一換!」靈芝說:「換是不能換,可是能爭取他們進步!」又對著有翼把手舉起來喊:「我們要向資本主義思想作鬥爭!」范登高老婆說:「見了你爹管保你就不喊了!」靈芝說:「不喊了可不是就不鬥爭了!」有翼說:「哪裡有這團員鬥爭黨員的?」靈芝說:「黨員要是有了不正確的地方,一般群眾都可以說話,團員自然更應該說話了!」范登高老婆說:「你爹供你念書可供得不上算——要不你還不會挑他的眼!」靈芝說:「媽!這不叫挑眼!這叫治病!我爹供得我會給他治病了,還不上算嗎?」又向有翼說:「多壽伯伯也供你上了二年半中學,你也該給他治一治病!」有翼說:「唉!哪天不治?就是治不好!也不知道怨病重,還是怨我這醫生不行!」靈芝說:「不要說洩氣話!咱們兩個人訂個公約,各人給各人的爹治病,得保證一定治好!」有翼說:「可以!咱們提出個競賽條件!治好了以後怎麼樣?」說著向靈芝的臉上掃了一眼。靈芝說:「治好了就算治好了吧,還怎麼樣?難道還希望他再壞了?」有翼笑了笑說:「我指的不是這個!」靈芝很正經地說:「我早就知道你指的不是那個!一個團員爭取自己家裡人進步是自己的責任,難道還可以是有條件的嗎?要提個競賽條件也可以,那只能說『咱看誰先治好』,不能說『治好以後怎麼樣』!照你那個說法,好像是說:『你要不怎麼樣,我就不給他治了。』這像話嗎?」有翼見她這麼一說,也覺著自己的話說得不太光明,趕緊改口說:「我是跟你說著玩的!難道我真是沒有條件就不做了嗎?」靈芝說:「好!就算你是說著玩的!咱們現在講正經的吧:我爹不是跟你爹說過他們兩個人可以一齊參加農業生產合作社嗎?咱們要讓他們把假話變成真話——我負責動員我爹,你負責動員你爹,讓他們在今年秋後都入社。」有翼說:「條件不一樣:你爹是共產黨員,黨支部可以幫助他進步;我爹在村裡什麼團體也不參加,誰也管不著他的事,光憑我一個人怎麼爭取得了他?」靈芝說:「再加上你三嫂,你們一家就兩個團員,難道不能起一點作用嗎?」有翼說:「不行,不行!你還不知道我爹那人?我們兩個年輕人要向他說這麼大的事,他管保連理也不理,閉上他那眼睛說:『去吧,去吧!幹你們的活兒去!』」范登高老婆說:「這還估計得差不多!遇上他不高興的時候,還許罵一頓『小雜種』!」靈芝想了想又向有翼說:「事實也許會是這樣,不過老是照著他的主意活下去,不是都要變成小『糊塗塗』了嗎?一家兩個青年團員,就算起不了帶頭進步的作用,也不能讓落後的拖著自己倒退!我給你們建個議:不論他理不理,你們長期和他說,或者能爭取到叫他不得不理的地步;要是說到最後實在不能生效,為了不被他拖住自己,也只好和他分家!」范登高老婆說:「你這個建議要不把有翼他爹氣死才怪哩!人家就是怕有翼的翅膀長硬了,才半路把他從學校叫回來。人家常說:『四個孩子飛了一對了,再不能讓這一個也飛了!』你如今建議要人家分家,不是又給人家弄飛了嗎?」靈芝說:「飛了自然合算!要不早一點飛出來,再跟著他爬幾年,就鍛煉成個只會爬的了!」范登高老婆向靈芝說:「要是你爹不聽你的話,你是不是也要飛了?」靈芝說:「我怎麼能跟他比?不論我爹聽不聽我的話,我遲早還不是個飛?」說罷把臉合在她媽媽懷裡哈哈地笑起來。有翼說:「咱們一齊飛好不好?」靈芝抬起頭來說:「你這進步怎麼老是有條件的?我要不飛你就爬著!是不是?」有翼說:「我沒有那麼說!我只是說……」靈芝說:「算了算了!這一下我才真正認識你了!你的進步只是表演給我看的!」有翼說:「你不能這樣小看人!將來的事實會證明你是胡說!」靈芝說:「可是過去的事實一點也沒有證明我是胡說!你回來半年多了,在你的家裡起過點什麼好作用?」「你回來也快三個月了,在你的家裡起過些什麼好作用?」「我起的作用都彙報過團支部!你呢?」有翼一時答不上來。范登高老婆說:「那麼大兩個人了,有時候跟兩隻小狗一樣,一會兒玩得很好,一會兒就咬起來了!談點別的笑話好不好?為什麼只謀算著對付你們那兩個好爹?」靈芝聽她這麼一說,忽然覺著不應該對著她洩露自己對付爹的意圖,就趕緊掉轉話頭說:「好!尊重媽媽的意見!」又向有翼說:「奇怪!為什麼談著閒話談著閒話就扯到這上邊來了?我們今天晚上本來是當禮拜日過的,還是談些輕鬆的吧!」

  有翼正被靈芝問得沒話說,忽然見她釋放了自己,才覺著大大松了一口氣,接著三個人又和開頭一樣,天上地下亂扯起來,直扯到范登高老婆打了呵欠,才算結束了這個小小的漫談會。

  靈芝把有翼送出大門外來,正要回去,忽然看見旗杆院的西南牆角下轉過來幾道用電棒打來的光,接著又聽見有幾隻狗叫起來。有翼說:「大概是旗杆院的會也散了!」往村裡來的電棒光一道一道散開了,可是還有兩道沒有往村裡來,卻往旗杆院南邊、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大場上去。靈芝說:「怎麼還有人往村外走?」有翼說:「大概是護秋的民兵!」正說著,又有一條電棒的光已經打到他們臉上,不大一會,范登高便走近了。他們兩個人向范登高打過招呼,靈芝指著南邊的電光問:「爹!怎麼還有人往村外去?」范登高說:「不!那是玉生到場上去試驗一個東西!」玉生是村裡有名的試驗家。他要試驗的東西,差不多都很新鮮。兩個青年聽到這個消息,都要去看,范登高只好把電棒給了靈芝說:「早點回來!」靈芝答應著,便和有翼往大場上去。

  這時候,場上一共有五個人——玉生、金生、張樂意,還有兩個值班的民兵。從閃閃爍爍的電棒光中,可以看到場東南兩邊上的新穀垛子,好像一道半圓圈的圍牆;別的角落上,堆著一些已經打過的黍秸和綠豆稈;場的正中間,豎著一個石滾,原是玉生早已盤量好了的「中心」的記號。玉生用了個小孩子滾鐵環時候用的卡子,推著一個像車輪形的東西在半個場上轉,第一圈轉到中間碰在豎著的石滾子上,張樂意和金生一齊說「對了」;可是第二圈,這個木頭車輪卻切著石滾子的一邊過去。張樂意說:「怎麼兩次不一樣?」玉生說:「這東西太輕,推的時候用的力氣不規矩一點就有變動!」金生說:「行了!只要大數不差,在真正碾的時候,只要把韁繩松一松或者緊一緊,都能趁過來!」

  靈芝向玉生問明瞭原委,知道是想把小場用的石滾子洗一下給這大場用,便向他們大家說:「這個用不著試驗,可以計算出來!」金生說:「是!會計李世傑也說能算出來!他說他見別人算過,可惜沒有記住那個算法。你會不會這個算法呢?」靈芝說:「我想是可以找出算法來的!」說著便蹲在場邊和有翼兩個人用兩根草棒子在地上畫著商量了一陣,然後向金生說:「可以算,不過得先知道場子的大小、石滾的長短和石滾兩頭的大小!」玉生說:「這些數目字都有!得多麼長時間能算出來?」靈芝說:「用不了多麼大一會,不過得有個燈兒,打著電棒算,著急得慌!」玉生說:「這個自然!你要真有把握的話,咱們回旗杆院算去!那裡紙筆算盤都有!」靈芝說:「可以!有把握!」靈芝是個很實在的姑娘,大家都相信她不是胡吹,就領著她到旗杆院前東房裡來。

  張樂意告靈芝說三個才試對了一個,還要算兩個;玉生說他試的那一個也不十分對,三個都還得再算。玉生怕這算法萬一和事實不符合了誤事,所以想讓靈芝把自己試過的那一個也算一下看有沒有出入。靈芝先讓玉生交代出她需要的那幾個數目字,立起式子來向有翼說:「你算一個,我算兩個!」然後就分頭算起來。靈芝先把玉生試過的那一個算完,說出了計算的結果,張樂意問玉生對不對,玉生說:「除了用我的尺子還量不出來的一點小數以外,完全對了。這點小數現在還沒有法子量,可以不管它!」金生說:「可見人還是多上一上學好!」玉生說:「對呀!咱們要是早會算的話,哪裡用得著費那麼多的工夫做小樣?」不多一會,他們把那兩個也算好了,這個問題就這樣輕輕巧巧得到了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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