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樹理 > 李家莊的變遷 | 上頁 下頁
十七


  兩下裡話已投機,一直談到半夜。臨去時小常握著王安福的手道:「老同志!以後我們成自己人了,早晚到城就住到咱們會裡!」王安福也說:「你們走到附近,也一定到這裡來!」這樣便分手了。

  六十歲的王安福參加犧盟會自動減息這件事,小常回到縣裡把它登在縣裡動員委員會的小報上,村裡有鐵鎖他們在犧盟會宣傳,王安福老漢自己見了人也說。不幾天村裡村外,租人地的,欠人錢的,都知道減租減息成了政府的法令,並且已經有人執行了,也就有好多向自己的地主債主提出要求,各村的犧盟會又從中幫助,很快就成了一種風氣。

  李如珍是靠收租收利過活的;小喜春喜自從民國十九年發財回來,這幾年也成了小放債戶;小毛也鬼鬼搗搗放得些零債。他們見到處都是辦減租減息,本村的王安福不止自動減了息,還常常勸別人也那樣做。他們自己的佃戶債戶們大多數又都參加了犧盟會,成天在更坊開會,要團結起來向自己提出要求。他們覺著這事不妙,趕緊得想法抵擋。李如珍叫春喜到縣裡去找縣公道團長。春喜去到縣裡住了一天,第二天回來就去向李如珍報告。

  這天晚上,李如珍叫來了小喜小毛,集合在他自己的煙燈下聽春喜的報告。夜靜了,大門關上了,春喜取出一個紀要的紙片子來報告道:「這一次我到縣團部,把叔叔提出的問題給縣團長看了,縣團長特別高興,覺著我們這裡特別關心大局,因此不嫌麻煩把這些問題一項一項都詳細回答了一下。他說最要緊的是防共問題。他說咱這公道團原來就是為防共才成立的,現在根本還不變,只是做法要更巧妙一點。他說防共與容共並不衝突。他說閻司令長官說過:『我只要孝子不要忠臣!』就是說誰能給閻司令長官辦事,閻司令長官才用誰。對共產黨自然也是這樣,要能利用了共產黨又不被共產黨利用。既然容納了共產黨,又留著我們公道團,就是一方面利用他們辦事,一方面叫我們來監視他們,看他們是不是真心為著閻司令長官辦事,見哪個共產黨員作起事來仍然為的是共產黨,並不是為閻司令長官,我們就可以去密電報告,閻司令長官就可以撤他的職。第二個問題:『犧盟會是不是共產黨?』他說犧盟會有許多負責人是共產黨員,因為他們能團結住許多青年,閻司令長官就利用他們給自己團結青年。他們自然也有些人想利用犧盟會來發展共產黨,可是閻司令長官不怕,閻司令長官自任犧盟總會長,誰要那樣做,就可以用總會長的身份懲辦他。」

  李如珍插嘴問道:「他就沒有說叫我們怎樣對付犧盟會?」

  春喜道:「說來!他說最好是能把村裡的犧盟會領導權抓到我們自己人手裡,要是抓不到,就從各方面想法破壞它的威信,務必要弄得它起不了什麼作用。」

  李如珍翻了小毛一眼道:「我說什麼來?已經好好抓在手了,人家說了個『出錢』就把你嚇退了!其實抓在你手出錢不出錢是由你啦,你一放手,人家抓住了,不是越要叫你出錢嗎?現在人家不是就要逼咱執行減租減息法令嗎?」說到這裡他回頭問春喜道:「閻司令長官為什麼把減租減息定成法令啦?」

  春喜道:「接下來就該談到這個。縣團長說:這『減租減息』原來是共產黨人提出來的。他們要求閻司令長官定為法令,閻司令長官因為想叫他們相信自己是革命的,就接受了。不過這是句空話,全看怎樣做啦:權在我們手裡,我們揀那些已經討不起來的欠租欠利舍去一部分,開出一張單子來公佈一下,名也有了,實際上也不受損失;權弄到人家手裡,人家組織起佃戶債戶來跟我們清算,實際上受了損失,還落個被迫不得不減的頑固名字。」

  李如珍又看了小毛一眼,小毛後悔道:「究竟人家的眼圈子大,可惜我那時沒有想到這一點。」小喜笑道:「一說出錢就毛了,還顧得想這個!」說得大家齊聲大笑。

  春喜接著道:「這幾個問題問完了,我就把小常到村成立犧盟會的經過情形向他報告了一下。他說別的地方也差不多都有這樣報告,好像小常是借著犧盟會的名字發展共產黨。他說他正通知各地搜集這種材料,搜集得有點線索,就到司令長官那裡告他,只要有材料,不愁撤換不了他。這次去見縣團長,就談了談這些。」

  小喜道:「報告聽完了,我們就根據這些想我們的辦法吧!馬上有兩件事要辦:一件是怎樣抵抗減租減息,一件是怎樣教鐵鎖他們這犧盟會不起作用。」

  小毛搶著道:「抵抗減租減息,我想縣團長說的那個就好,我們就把那些討不起來的東西舍了它。」

  李如珍道:「我覺得不妥當,縣團長既然這樣說,可見這法子有人用過了。空城計只可一兩次,你也空城計我也空城計,一定要叫人家識破。我想咱村雖然有鐵鎖他們那個犧盟會,可是大權還在我們手:村長是我們的人,公道團是春喜,開起總動員委員會來,雖然是三股頭——公道團、犧盟會、村政權——有兩股頭是我們的,怎麼也好辦事。」

  春喜搶著道:「你這麼一說我想起辦法來了,我們可以想法子跟他們拖。總動委會開會時候,我們就先把這問題提出來——先跟村長商量一下,就說我們要組織個租息調查委員會,來調查一下全村的租息關係,準備全村一律減租減息。鐵鎖他們都拿不起筆來,我們就故意弄上很詳細整齊的表冊慢慢來填,填完了就說還要往上報——這樣磨來磨去,半年就過去了。」

  小毛插嘴道:「過了半年不是還得減嗎?」

  小喜搶著道:「我看用不了兩個月日本就打來了,你怕什麼?況且這只是個說法,不過是叫擋一擋犧盟會的嘴,只要能想法把犧盟會弄得不起作用,這事擱起來也沒人追了。」

  李如珍道:「對!只要把犧盟會挑散了就沒人管這些閒事了。我看還是先想想怎樣挑散犧盟會吧!」

  小喜道:「這我可有好辦法。咱李繼唐是個成事不足壞事有餘的人,還壞不了這點小事?」

  春喜道:「你且不要吹!你說說你的做法我看行不行!現在多少跟從前有點不同,不完全是咱的世界了——自那姓常的來了,似乎把鐵鎖他們那夥土包子們慫恿起來了,你從前那滿腦一把抓的辦法恐怕不能用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