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樹理 > 李家莊的變遷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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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參謀長沒有吃飯就來了。他進來先問準備得如何,然後就在留守處吃飯。吃過飯,他仍和小喜躺在床上,一邊吸料子一邊準備應酬這位不識面的綠林豪俠。小喜向他說對付這些人,要幾分派頭、幾分客氣、幾分豪爽、幾分自己,參謀長也十分稱讚。他們的計議已經一致,就另談些閒話,等著站崗的送名片來。 外邊兩個站崗的,因為沒有當過兵,新穿起軍服扛起槍來,自己都覺著有點新鮮,因此就免不了打打鬧鬧——起先兩個人各自練習敬禮,後來輪流著一個算參謀長往裡走,另一個敬禮。有一次,一個敬了禮,當參謀長的那一個沒有還禮,兩個人便鬧起來,當參謀長那個說:「我是參謀長,還禮不還禮自然是由我啦!」另一個說:「連個禮都不知道還,算你媽的什麼參謀長?」 就在這時候,一輛洋車拉了個客人,到會館門外停住,客人跳下車來。兩個站崗的見有人來了,趕緊停止了鬧,仍然站到崗位上,正待要問客人,只見那客人先問道:「裡邊有負責人嗎?」一個答道:「有!參謀長在!」還沒有來得及問客人是哪裡來的,那客人也不勞傳達也不遞名片,挺起胸膛呱噠呱噠就走進去了。 小喜正裝了一口料子,用洋火點著去吸,聽得外邊進來了人,還以為是站崗的,沒有理,仍然吸下去。煙正進到喉嚨,客人也正揭起簾子。小喜見進來的人,穿著紡綢大衫,留著八字鬍,知道有些來歷,趕緊順手連紙煙帶料子往煙盤裡一扔,心裡暗暗埋怨站崗的。參謀長也欠身坐起。客人進著門道:「你們哪一位負責?」小喜見他來得高傲,趕緊指著參謀長用大官銜壓他道:「這就是師部參謀長!」哪知那客人絲毫不失威風,用嘴指了一下參謀長問道:「你就是參謀長?」參謀長道:「是的,有事嗎?」那客人不等讓坐就把桌旁的椅子扭轉,面向著參謀長坐了道:「兄弟是從河南來的。老霍跟我們當家的接洽好了,寫信派兄弟來領東西!」說著從皮包中取出尺把長一封信來,遞給小喜。小喜把信遞給參謀長,一邊又吩咐鐵鎖倒茶。 參謀長接住信一看,信是老霍寫的,說是已經拉好了一個團,要留守處備文向軍需處請領全團官兵服裝、臂章、槍械、給養等物,並開一張全團各級軍官名單,要留守處填寫委狀。參謀長看了道:「你老哥就是團長嗎?」客人道:「不!團長是我們這一把子一個當家的,兄弟只是跟著我們當家混飯吃的。」參謀長拿著名單問他道:「哪一位是……」客人起身走近參謀長,指著名單上的名字道:「這是我們當家的,這一個就是兄弟我,暫且抵個參謀!」參謀長道:「你貴姓王?」客人道:「是的!兄弟姓王!」參謀長道:「來了住在哪裡?」客人道:「住在正大飯店。」參謀長道:「回頭搬到這裡來住吧!」又向小喜道:「李副官!回頭給王參謀準備一間房子!」客人道:「這個不必,兄弟初到太原,想到處觀光一番,住在外邊隨便一點。」參謀長道:「那也好!用著什麼東西,儘管到這裡來找李副官!」小喜也接著道:「好!用著什麼可以跟我要!」客人道:「謝謝你們關心。別的不用什麼,只是你們山西的老海很難買。」轉向小喜道:「方才見你老兄吸這個,請你幫忙給我買一點!」說著從皮包中取出五百元鈔票遞給小喜。 小喜接住票子道:「好!這我可以幫忙!」說著就從床上起來讓他道:「這裡還有一些,你先吸幾口!」說了就把煙盤下壓著的一個小紙包取出來放在外邊。客人倒也很自己,隨便謙讓了一下,就躺下去吸起來。 小喜接住錢卻費了點思索。他想:打發人去買不出來;自己去跑街,又不夠派頭,怕客人小看。想了一會,最後決定寫封信打發鐵鎖去。他坐在桌旁寫完了信,出到屋門口叫道:「張鐵鎖!到五爺公館去一趟!」鐵鎖問道:「在什麼地方?」小喜道:「天地壇門牌十號!」說著把信和錢遞給他道:「買料子!」買料子當日在太原,名義上說是殺頭罪,鐵鎖說:「我不敢帶!」小喜低聲道:「傻瓜!你戴著四十八師的臂章,在五爺公館買料子,難道還有人敢問?」鐵鎖見他這樣說沒有危險,也就接住了信和錢。小喜又吩咐道:「你到他小南房裡,把信交給張先生,叫他找姨太太的娘,他就知道。」鐵鎖答應著去了。 鐵鎖找到天地壇十號,推了推門,裡邊關著;打了兩下門環,裡邊走出一個人來道:「誰?」隨著門開了一道縫,擠出一顆頭來問道:「找誰?」鐵鎖道:「找張先生!」說了就把手裡的信遞給他。那人道:「你等一等!」把頭一縮,返身回去了。鐵鎖等了不大工夫,那人又出來喊道:「進來吧!」鐵鎖就跟了進去。 果然被他引到小南房。鐵鎖見裡邊有好多人,就問道:「哪位是張先生?」西北牆角桌邊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瘦老漢道:「我!你稍等一等吧!海子老婆(海子是這老婆家的村名)到火車站上去了。」人既不在,鐵鎖也只得等,他便坐到門後一個小凳子上,閑看這屋裡的人。 靠屋的西南角,有一張床,床中間放著一盞燈。床上躺著兩個人,一個是小個子,尖嘴猴;一個是塌眼窩。床邊坐著一個人,伸著脖子好像個鴨子,一個肘靠著尖嘴猴的腿,眼睛望著塌眼窩。塌眼窩手裡拿著一張紙煙盒裡的金箔,還拿著個用硬紙卷成的、指頭粗的小紙筒。他把料子挑到金箔上一點,爬起來放在燈頭上熏,嘴裡銜著小紙筒對住熏的那地方吸。他們三個人,這個吸了傳遞給那個。房子不大,床往東放著一張茶几兩個小凳子,就排到東牆根了。茶几上有個銅盤,盤裡放著顆切開了的西瓜。靠東的凳子上,坐著個四方臉大胖子,披著件白大衫,襯衣也不扣扣子,露著一顆大肚。靠西的凳子上,坐著個留著分頭的年輕人,穿了件陰丹士林布大衫,把腰束得細細的,坐得直挺挺的,像一根柱子。他兩個面對面吃西瓜,胖子吃的是大塊子,呼啦呼啦連吃帶吸,連下頷帶鼻子都鑽在西瓜皮裡,西瓜子不住從胸前流下去;柱子不是那樣吃法,他把大塊切成些小月牙子,拿起來彎著脖子從這一角吃到那一角,看去好像老鼠吃落花生。 不論床上的,不論茶几旁邊的,他們談得都很熱鬧,不過鐵鎖聽起來有許多話聽不懂。他們不知什麼時候就談起來了。鐵鎖坐下以後,第一句便聽著那柱子向胖子道:「最要緊的是歸班,我直到現在還沒得歸了班。」胖子道:「也不在乎,只要出身正,有腿,也快。要說歸班,我倒歸輪委班二年了,直到如今不是還沒有出去嗎?按次序輪起來,民國五十多年才能輪到我,那抵什麼事?」床上那個塌眼窩向鴨脖子道:「你聽!人家都說歸班啦!咱們啦?」鴨脖子道:「咱們這些不是學生出身的人,不去找那些麻煩!」大家都笑了。胖子向床上人道:「索性像你們可也快,只要到秘書長那裡多掛幾次號就行了。」尖嘴猴道:「你們雖說慢一點,可是一出去就是縣長科長;我們啦,不是這個稅局,就是那個監工。」塌眼窩道:「不論那些,只要錢多!」鴨脖子道:「只要秘書長肯照顧,什麼都不在乎!五爺沒有上過學校,不是民政廳的科長?三爺也是『家庭大學』出身(沒上過學的意思),不在懷仁縣當縣長啦?」 鐵鎖無意中打聽著三爺的下落,還恐不是,便問道:「哪個三爺?」鴨脖子看了他一眼,鼻子裡一哼道:「哪個三爺!咱縣有幾個三爺?」鐵鎖便不再問了。 那柱子的話又說回來了,他還說是歸班要緊。胖子向他道:「你老弟有點過迂,現在已經打下了河北,正是用人時候。你還是聽上我,咱明天搭車往北平去。到那裡只要找上秘書長,個把縣長一點都不成問題……」那柱子搶著道:「我不信不歸班怎麼能得正缺?」胖子道:「你歸班是歸山西的班,到河北有什麼用處?況且你歸班也只能歸個擇委班,有什麼用處?不找門路還不是照樣出不去嗎?」 他們正爭吵,外邊門又開了,亂七八糟進來許多人。當頭是一個戴著眼鏡的絡腮胡大漢,一進門便向茶几上的兩個人打招呼。他看見茶几上還有未吃完的西瓜,抓起來一邊吃一邊又讓同來的人。他吃著西瓜問道:「你兩位辯論什麼?」胖子便把柱子要歸班的話說了一遍,那戴眼鏡的沒有聽完,截住便道:「屁!這會正是用人時候,只要找著秘書長,就是掃帚把子戴上頂帽,也照樣當縣長!什麼擇委班輪委班,現在咱們先給他湊個搶委班!」一說搶委班,新舊客人同聲大笑,都說:「咱們也歸了班了!搶委班!」 鐵鎖雖懂不得什麼班,卻懂得他們是找事的了,正看他們張牙舞爪大笑,忽然有人在他背後一推道:「這是不是鐵鎖?」鐵鎖回頭一看,原來是春喜,也是跟著那個戴眼鏡的一夥進來的。他一看果然是鐵鎖,就問道:「你也當了兵?」鐵鎖正去答話,見他擠到別的人裡去,也就算了。春喜擠到床邊,向那個鴨脖子道:「讓我也坐坐飛機(在金箔上吸料子就叫坐飛機)!」說了從小草帽中取出一個小紙包,擠到床上去。 那戴眼鏡的向張先生道:「你去看看五爺給軍需處王科長寫那封信寫成了沒有。」張先生去了。那柱子問道:「把你們介紹到軍需處了?」戴眼鏡的道:「不!秘書長打電報叫我們到北平去,因為客車不好買票,準備明天借軍需處往北平的專車坐一坐。」胖子道:「是不是能多坐一兩個人?」戴眼鏡的道:「怕不行!光我們就二三十個人啦!光添你也還馬虎得過,再多了就不行了。」說著張先生已經拿出信來,戴眼鏡的接住了信,就和同來的那夥人一道又走了,春喜也包起料子趕出去。胖子趕到門邊喊道:「一定借光!」外邊答道:「可以!只能一兩個人!」 他們去了,張先生問鐵鎖道:「你怎麼認得他?」鐵鎖道:「他跟我是一個村人。」張先生道:「那人很能幹,在大同統稅局很能弄個錢。秘書長很看得起,這次打電報要的幾十個人也有他,昨天他才坐火車從大同趕回來。」正說著,姨太太的娘從火車站上回來了,鐵鎖便買上料子回去交了差。 打發河南的客人去了,參謀長立刻備了呈文送往總司令部,又叫小喜代理秘書,填寫委狀,趕印臂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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