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樹理 > 福貴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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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養好了,銀花說:「以後不要到外邊跑吧!你看怕不怕?」他說:「不跑吃什麼!」銀花也想不出辦法,沒說的,只能流兩眼淚。 這年冬天他又出去了。這次不論比哪一次也強,不上一個月工夫,回來衣裳也換了,又給銀花送回五塊錢來。銀花問他怎樣弄來的,他說:「這你不用問!」銀花也就不問了,把這幾塊錢,買了些米,又給孩子換換季。 村裡的人見福貴的孩子換了新衣裳,見銀花一向不到別人家裡支米,斷定福貴一定是做了大案。丟了銀錢的,失了牲口的,都猜疑是他。 來年正月,城裡一位大士紳出殯,給王老萬發了一張訃聞。老萬去城裡弔喪,聽吹鼓手們唱侍宴戲,聲音好像福貴。酒席快完,兩個吹鼓手來謝賓,老萬看見有一個是福貴。福貴也看見席上有老萬。趕緊把臉扭過一邊。 喪事完了,老萬和福貴各自回家。福貴除分了幾塊錢,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壞事,老萬覺著這福貴卻非除去不可。 這天晚上,老萬召集起王家戶下有點面子的人來道:「福貴這東西真是活夠了!竟敢在城裡當起吹鼓手來!叫人家知道了,咱王家戶下的人哪還有臉見人呀?一墳一祖的,這堆狗屎塗到咱姓王的頭上,誰也洗不清!你們大家想想這這這叫怎麼辦啦?」這地方人,最講究門第清,叫吹鼓手是「王八」、「龜孫子」,因此一聽這句話,都起了火,有的喊「打死」,有的喊「活埋」。 人多了做事不密,東屋嬸不知道怎麼打聽著了,悄悄告訴了銀花,銀花跟福貴一說,福貴連夜偷跑了。 自那次走後,七八年沒音信,銀花只守著兩個孩子過。大孩子十五了,給鄰家放牛,別的孩子們常罵他是小王八羔子。 福貴走後不到一年,日本人就把這地方占了。有人勸銀花說:「不如再找個主吧!盼福貴還有什麼盼頭?」銀花不肯。有人說:「世界上再沒有人了,你一定要守個王八賊漢賭博光棍啦?」銀花說:「是你們不摸內情,俺那個漢不是壞人!」 區幹部打聽清楚福貴的來歷,便同村農會主席和他去談話。農會主席說:「老萬的賬已經算過了,凡是霸佔人家的東西都給人家退了,可是你也是個受剝削的,沒有翻了身。我們村幹部昨天跟區上的同志商量了一下,打算把咱村裡廟產給你撥幾畝叫你種,你看好不好?」福貴跳起來道:「那些都是小事!我不要求別的,只要求跟我老萬家長對著大眾表訴表訴,出出這一肚子王八氣!」區幹部和農會主席都答應了。 晚上,借冬學的時間,農會主席報告了開會的意義,有些古腦筋的人們很不高興,不願意跟王八在一個會上開會。福貴不管這些人願意不願意,就發起言來: 「眾位老爺們:我回來半個月了,很想找個人談談話,可是大家都怕沾上我這王八氣——只要我跟哪裡一站,別的人就都躲開了。對不住!今天晚上我要跟我老萬家長領領教,請大家從旁聽一聽。不用怕!解放區早就沒有王八制度了,咱這裡雖是新解放區,將來也一樣。老萬爺!我仍要叫你『爺』!逢著這種王八子弟你就得受點累!咱爺們這賬很清楚:我欠你的是三十塊錢,兩石多穀;我給你的,是三間房、四畝地,還給你住過五年長工。不過你不要怕!我不是跟你算這個!我是想叫你說說我究竟是好人呀是壞人?」 老萬悶了一會,看看大家,又看看福貴道:「這都是氣話,你跟我有什麼過不去可以直說!我從前剝削過人家的都包賠過了,只剩你這一戶了,還不能清理清理?你不要看我沒地了,大家還給我留著個鋪子啦!」 福貴道:「老家長!我不是說氣話!我不要你包賠我什麼,只要你說我是什麼人!你不說我自己說:我從小不能算壞孩子!一直長到二十八歲,沒有幹過一點胡事!」許多老人都說:「對!實話!」福貴接著說:「後來壞了!賭博、偷人、當王八……什麼丟人事我都幹!我知道我的錯,這不是什麼光榮事!我已經在別處反省過了。可是照你當日說的那種好人我實在不能當!照你給我作的計劃:每年給你住上半個長工,再種上我的四畝地,到年頭算賬,把我的工錢和地裡打的糧食都給你頂了利,叫我的老婆孩子餓肚。一年又一年,到死為止。你想想我為什麼要當這樣好人啦?我賭博因為餓肚,我做賊也是因為餓肚,我當王八還是因為餓肚!我餓肚是為什麼啦?因為我娘使了你一口棺材,十來塊錢雜貨,怕還不了你,給你住了五年長工,沒有抵得了這筆賬,結果把四畝地繳給你,我才餓起肚來!我從二十九歲壞起,壞了六年,挨的打、受的氣、流的淚、餓的肚,誰數得清呀?直到今年,大家還說我是壞人,躲著我走,叫我的孩子是『王八羔子』,這都是你老人家的恩典呀!幸而沒有叫你把我活埋了,我跑到遼縣去討飯,在那裡仍是賭博、偷人,只是因為日本人打進來了,大家顧不上取樂,才算沒有再當王八!後來那地方成了八路軍的抗日根據地,抗日政府在那裡改造流氓、懶漢、小偷,把我組織到難民組裡到山裡去開地。從這時起,我又有地種了、有房住了、有飯吃了,只是不敢回來看我那受苦受難的孩子老婆!這七八年來,雖然也沒有攢下什麼家當,也買了一頭牛,攢下一窯穀,一大窖子山藥蛋。我這次回來,原是來搬我的孩子老婆,本沒有心事來和你算賬,可是回來以後,看見大家也不知道怕我偷他們,也不知道是怕沾上我這個王八氣,總是不敢跟我說句話。我想就這樣不明不白走了,我這個壞蛋名字,還不知道要傳流到幾時,因此我想請你老人家向大家解釋解釋,看我究竟算一種什麼人!看這個壞蛋責任應該誰負?」 …… 1946年8月3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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