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樹理 > 「鍛煉鍛煉」 | 上頁 下頁


  大會開了。會議的項目是先由高秀蘭報告捉住四個偷花賊的經過,再要她們四個人坦白交代,然後討論處理辦法。

  在她們四個人坦白交代的時候,因為籃子和偷的棉花都還在社裡,愛「了事」的主任又不在家,所以除了小腿疼還想找一點巧辯的理由外,一般都還交代得老實。前頭是那兩個墊背的交代的。一個說是她頭天晚上沒有參加會,小腿疼約她去就去了,去到杏樹底見地裡沒有人,根本沒有到已經摘盡了的地裡去拾,四個人一去,就跑到北頭沒摘過的地裡去了。另一個說得和第一個大體相同,不過她自己是吃不飽約她的。這兩個人交代過之後,群眾中另有三個人插話說,小腿疼和吃不飽也約過她們,她們沒有敢去。第三個就叫吃不飽交代。吃不飽見大風已經倒了,老老實實把她怎樣和小腿疼商量,怎樣去拉墊背的、計劃幾時出發、往哪塊地去……詳細談了一遍。有人追問她拉墊背的有什麼用處,她說根據主任處理問題的習慣,犯案的人越多了處理得越輕,有時候就不處理;不過人越多了,每個人能偷到的東西就太少了,所以最好是少拉幾個,既不孤單又能落下東西。她可以算是摸著主任的「性格」了。

  最後輪著小腿疼作交代了。主席楊小四所以把她排在最後,就是因為她好倚老賣老來巧辯,所以讓別人先把事實擺一擺來減少她一些巧辯的機會。可是這個小老太婆真有兩下子,有理沒理總想爭個盛氣。她裝作很受屈的樣子說:「說什麼?算我偷了花還不行?」有人問她:「怎麼『算』你偷了?你究竟偷了沒有?」「偷了!偷也是副主任叫我偷的!」主席楊小四說:「哪個副主任叫你偷的?」「就是你!昨天晚上在大會上說叫大家拾花,過了一夜怎麼就不算了?你是說話呀是放屁哩?」她一罵出來,沒有等小四答話,群眾就有一半以上的人「嘩」地一下站起來:「你要造反!」「叫你坦白呀叫你罵人?」……三隊長張太和說:「我提議:想坦白也不讓她坦白了!乾脆送法院!」大家一齊喊「贊成」。小腿疼著了慌,頭象貨郎鼓一樣轉來轉去四下看。她的孩子、媳婦見說要送她也都慌了。孩子勸她說:「娘你快交代呀!」小四向大家說:「請大家稍靜一下!」然後又向小腿疼說:「最後問你一次:交代不交代?馬上答應,不交代就送走!沒有什麼客氣的!」「交交交代什麼呀?」「隨你的便!想罵你就再罵!」「不不不那是我一句話說錯了!我交代!」小四問大家說:「怎麼樣?就讓她交代交代看吧?」「好吧!」大家答應著又都坐下了。小腿疼喘了幾口氣說:「我也不會說什麼!反正自己做錯了!事情和寶珠說的差不多:昨天晚上快散會的時候,寶珠跟我說:『咱明天可不要管他那什麼紀律!咱們叫上幾個人……』」

  這時候忽然出了點小岔子:城關那個整風辯論會提前開了半天,支書和主任摸了幾裡黑路趕回來了。他們見場裡有燈光,預料是開會,沒有回家就先到會場上來。主任遠遠看見小腿疼先朝著小四說話然後又轉向群眾,以為還是爭論那張大字報的問題,就趕了幾步趕進場裡,根本也沒有聽小腿疼正說什麼,就攔住她說:「回去吧老嫂!一點點小事還值得追這麼緊?過幾天給你們解釋解釋就完了……」大家初看見他進到會場時候本來已經覺得有點洩氣,趕聽到他這幾句話,才知道他還根本不瞭解情況,「轟隆」一聲都笑了。有個年紀老一點的人說:「主任!你且坐下來歇歇吧!『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支書也拉住他說:「咱們打聽打聽再說話吧!離開一天多了,你知道人家的工作是怎樣安排的?」主任覺得很沒意思,就和支書一同坐下。

  小腿疼見主任王聚海一回來,馬上長了精神。她不接著往下交代了。她離開自己站的地方走到王聚海面前說:「老弟呀!你走了一天,人家就快把你這沒出息嫂嫂擺弄死了!」她來了這一下,群眾馬上又都站起來:「你不用裝蒜!」「你犯了法誰也替不了你!」……主任站起來走到小四旁邊面向大家說:「大家請坐下!我先給大家談談!沒有了不了的事……」有人說:「你請坐下!我們今天沒有選你當主席!」「這個事我們會『了』!」……支書急了,又把主任拉住說:「你為什麼這麼肯了事?先打聽一下情況好不好?讓人家開會,我們到社房休息休息!」又問副支書說:「你要抽得出身來的話,抽空子到社房給我們談談這兩天的事!」副支書說:「可以!現在就行!」

  他們三個離了會場到社房,副支書把他和楊小四、高秀蘭怎樣設計把那些光想討巧不想勞動的婦女調到南池邊,怎麼批評了她們,怎麼分配人力摘花,拔花杆,怎樣碰上小腿疼她們偷花……詳細談了一遍,並且說:「棉花明天就可以摘完,今天下午犁地的牲口就全都出動了,花杆拔得趕得上犁,剩下的男勞力仍然往準備冬澆的小麥地裡運糞。」他報告完了情況,就先趕回會場去。

  副支書走了,支書想了一想說:「這些年輕人還是有辦法!做法雖說有點開玩笑,可是也解決了問題!」主任說:「我看那種動員辦法不可靠!不捉摸每個人的『性格』,勉強動員到地裡去,能做多少活哩?」「再不要相信你摸得著人的『性格』了!我看人家幾個年輕同志非常摸得著人的『性格』。那些不好動員的婦女們有她們的共同『性格』,那就是『偷懶』『取巧』。正因為摸透了她們這種性格,才把她們都調動出來。人家不止『摸得著』這種性格,還能『改變』這種性格。你想:開了那麼一個『思想展覽會』,把她們的壞思想抖出來了,她們還能原封收回去嗎?你說人家動員的人不能做活,可是棉花是靠那些人摘下來的。用人家的辦法兩天就能摘完,要仍用你那『摸性格』的老辦法,恐怕十天也摘不完——越摘人越少。在整風方面,人家一來就找著兩個自私自利的頭子,你除不幫忙,還要替人家『解釋解釋』。你就沒有想到全社的婦女你連一半人數也沒有領導起來,另一半就是咱那個小腿疼嫂嫂和李寶珠領導著的!我的老哥!我看你還是跟那幾位年輕同志在一塊『鍛煉鍛煉』吧!」主任無話可說了,支書拉住他說:「咱們去看看人家怎樣處理這偷花問題。」

  他們又走到會場時候,小腿疼正向小四求情。小腿疼說:「副主任!你就讓我再交代交代吧!」原來自她說了大家「捉弄」了她以後,大家就不讓她再交代,只討論了對另外三個人的處分問題,留下她準備往法院送。有個人看見主任來了,就故意諷刺小腿疼說:「不要要求交代了!那不是?主任又來了!」主任說:「不要說我!我來不來你們該怎麼辦還怎麼辦!剛才怨我太主觀,不瞭解情況先說話!」小腿疼也搶著說:「只要大家准我交代,不論誰來了我也交代!」小腿疼看了看群眾,群眾不說話;看了看副支書和兩個副主任,這三個人也不說話。群眾看了看主任,主任不說話;看了看支書,支書也不說話。全場冷了一下以後,小腿疼的孩子站起來說:「主席!我替我娘求個情!還是准她交代好不好?」小四看了看這青年,又看了看大家說:「怎麼樣?大家說!」有個老漢說:「我提議,看在孩子的面上還讓她交代吧!」又有人接著說:「要不就讓她說吧!」小四又問,「大家看怎麼樣?」有些人也答應:「就讓她說吧!」「叫她說說試試!」……小腿疼見大家放了話,因為怕進法院,恨不得把她那些對不起大家的事都說出來,所以坦白得很徹底。她說完了,大家決定也按一斤籽棉五個勞動日處理,不過也跟給吃不飽規定的條件一樣,說這工一定得她做,不許用孩子的工分來頂。

  散會以後,支書走在路上和主任說:「你說那兩個人「吃軟不吃硬』,你可算沒有摸透她們的『性格』吧?要不是你的認識給她們撐了腰,她們早就不敢那麼猖狂了!所以我說你還是得『鍛煉鍛煉』!」

  1958年7月14日

  (選自《下鄉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鍛煉鍛煉」》產生於「問題小說」貶值,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受到嚴峻考驗的時候。作者仍堅持用「自己的眼睛」觀察和反映農村生活,不諱飾小農意識的頑固,成功地塑造了兩個落後婦女——「小腿疼」、「吃不飽」的藝術形象。「小腿疼」的偷奸耍滑、好逸惡勞、撒潑鬧事,「吃不飽」的貪吃懶做、撥弄是非、背後攛掇,典型地概括了一部分農民消極落後的思想性格,揭示了教育農民的艱巨性和清除小農意識的長期性。

  小說還從更深的意義上揭示農民群眾中消極落後意識得不到清除的原因,在於党的某些幹部對其採取了姑息縱容的錯誤態度。它並不孤立地描寫「小腿疼」、「吃不飽」損公肥私、自私利己的言談舉止,而是同時描寫社主任王聚海對其不講原則、只求了事的「和稀泥」的思想作風,從而真實地反映了農村中人民內部矛盾的複雜性及解決矛盾的癥結所在。而正是王聚海的「和事不表理」的工作作風,使「爭先社」裡解決矛盾的重任落到了年輕的副主任楊小四等人身上,並使楊小四等人採取了與王聚海截然相反的做法。小說由表現農民內部的思想意識鬥爭進而表現幹部隊伍中思想作風的矛盾,既明確又巧妙地揭示了「想批評中農幹部中的和事佬的思想問題」的小說主旨,顯露了批判矛頭所向,從而體現了趙樹理小說的現實主義深度。

  《「鍛煉鍛煉」》採用了富有民族特色的構建作品、刻劃人物的方法。它以情節連貫、富有懸念的故事作為小說骨架和結構線索,在娓娓動聽的故事敘述中,逐漸顯現出王聚海、楊小四、「小腿疼」、「吃不飽」等人物的思想性格,以及人物間的複雜關係。它以傳統的白描手法表現人物,披露人物的心跡;它也點染富有地方情趣的景物,不過總是將情景融於故事的敘述之中。小說語言既吸收了華北農村的群眾語言,又擷取了民間文學中的語言精華,顯得質樸自然、簡煉生動、幽默風趣、流暢上口。這種「沒有浮泛的堆砌,沒有纖巧的雕琢,樸質而醇厚」的「大眾化技巧」,(茅盾《論趙樹理小說》)在這篇小說中幾近爐火燉青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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