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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誰該檢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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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邊說過:張家莊的民事主任對婦女的看法是「身材第一,行為第二,行為是可以隨著丈夫的意思改變的」。其實這種看法在張家莊是很普遍的一種看法,不只是民事主任一個人如此一要是他一個人,也不會給這兩個大閨女造成壞的「聲名」。張家莊只剩這麼兩個大閨女,這兩個人又都各自結交了個男人。誰也說她們「壞透了」,可是誰也只想給自己人介紹,介紹不成功就越說她們「壞」,因此她們兩個的聲名就「越來越壞」。 自從她們到區上走了一趟,事情公開了,老年人都認為「更壞得不能提了」,也就不提了;打算給自己人介紹的看見沒有希望了,再加上公開了之後,誰當面說閑,她們就要當面質問:「我們結了婚有什麼壞處?」這句話的力量很大,誰也回答不出道理來。有這麼好原因,說閒話的人一無比一天少起來。她兩個的聲名也一天比一天好起來。 在這兩對婚姻問題上,成問題的只有三個人:一個是燕燕她媽,說死說活嫌敗興,死不贊成;一個是民事主任,死不給寫介紹信;再一個就是區上的王助理員,光說空話不辦事,艾艾跟小晚去問過幾次,仍是那一句話:「以後調查調查再說。」因為有這麼三個人,就把四個人的事情給拖延下來。 他們四個都是不當家的孩子,家裡的大人,燕燕她媽還反對,其餘的縱不反對也不給他們撐腰,有心到縣裡去告狀去,在家裡先請不准假。在這個情況下面,氣得他們每天罵民事主任,罵王助理員。 一直罵了兩個月,還是不長不短,仍然沒有結果。種穀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不晚到合作社去,合作社掌櫃笑著跟他說:「小晚!你們結婚的事情怎麼樣了?」小晚說:「人家區上還沒有調查好哩!」掌櫃說:「幾時就調查好了?」小晚說:「還不得個十年二十年?」掌櫃說」你真會長期打算!現在不用等那麼長時候了!婚姻法公佈出來了!看了那上邊的規定,你們兩上完全合法!」小晚只當他是開玩笑,就說:「看你這個掌櫃多麼不老實?」掌櫃正經跟他說;「真的!給你看看報!」說著遞給他一張報。小晚先看見報上的大字覺著真有這回事,就拿到燈下各裡各節往下念,掌櫃說:「讓我念給你聽!」說著接過來一口氣念下去,等掌櫃念完,大家都說:「側這一下撞對了!明天再去登記去吧!完全合法! 小晚有了這個底,從合作社出來就去找艾艾;因為他們和燕燕小進有互助條約,艾艾又去找燕燕,小晚又去找小進。不大一會,四個人到了艾艾家開了個會,因為燕燕不願意馬上得罪她媽,決定第二天先讓艾艾和小晚會登記。燕燕說:「只要你們能領回結婚證來,我媽那裡的話就好說一點。雖然你們說我媽不同意也可以,依我看能說通還是說它了好!」大家也就向意了她的話。 這天晚上散會之後,小晚和艾艾各自準備了半夜,計劃著第二天到區上,王助理員要仍然不准,他們用什麼話跟他說。不料第二天到了區上,王助理員什麼也沒有再問就給填上了結婚證。 隔了一天,區公所通知村公所,說小晚和丈艾的婚姻是模範婚姻,要村裡把結婚的日期報一下,到那時候區裡的幹部還要來參加他們的結婚典禮。 因為區裡說是模範婚姻,村裡人除了太頑固的,差不多也都另換了一種看法;青年人們本來就贊成;有好多自動來給他們幫忙籌備,不幾天就準備停當了。 結婚這一天,區上來了兩個幹部——一個區分委書記,一個王助理員。村上的幹部差不多全體參加了——民事主任本來不想到場,區上說別的幹部可以不參加,他非參加不可,他沒法,也只得來。 因為區上說是模範婚姻,村上脅群眾自然也來得特別多,把小晚家一個院子全都擠滿。 會開了,新人就了位,不知道哪個孩子從外邊學來的新調皮,要新媳婦報告戀愛經過,還要叫從羅漢錢說起。艾艾說:「那算什麼稀奇?我送了他個戒指,他送了我個羅漢錢,一句話不就說完了嗎?」 有個青年小夥子說:「她這麼說行不行?」大家說,「不行!」」不行怎麼辦?」「叫她再說!」艾艾說;「你們這麼說我可不贊成!這又不是鬥爭會!」有的說:「我們好意來給你幫個忙,湊個熱鬧,你怎麼攆起我們來了?」艾艾說:「大家幫我的忙我很歡迎,不過可不願意挨鬥爭!羅漢錢的事實在沒有多少話說的,大家要我說,我可以說一些別的事!」大家說:、可以!」「說什麼都好!」艾艾說:「大家不是都知道我的聲名不正嗎?你們知道這怨誰?」有的說:「你說怨誰?」艾艾說:「怨誰?誰不叫我們兩個人緒婚就怨誰!你們大家想想:要是早一年結了婚,不是就正了嗎?大家講起官話來,都會說:『男女婚姻要自主』,你們說,咱們村裡談自主過?說老實話,有沒有一個不是父母主婚?」大家心裡都覺著對,只是對著區幹部本好意思那麼說。艾艾又接著說:「要說有的話,女的就只有我和燕燕兩個,可是民事主任常常要叫我們檢討!我們檢討過了,要說有錯的話,就是說我們不該自主!說到這裡了我也坦白坦白:為了這事,我整整罵了民事主任兩個月了,現在讓我來賠個情!」大家向:「都駕了些什麼話?」艾艾說: 「現在我們兩人的事情已經成功了,前邊的事就都不提它了……」大家一定要艾艾說、艾艾總不肯說,小晚站起來笑著說:「我說了吧!我也罵過!主任可不要惱,我不過是當成故事來說的。我說:……我也願意,她也願意,就是你這個當主任的不願意!我兩個結了婚,能把你的什麼事壞了?老頑固!死腦筋!外甥路線!嫁給你的外甥,管保就不用檢討了!」大家都看著民事主任笑,民事主任沒有說話。區分委書記說:「你也給王助理員提點意見!」小晚說:「王助理員倒是個好人,可惜認不得真假!光聽人家說個『自願』,也不看說得有勁沒勁,連我都能看出是假的來,他都給人家發了結婚證!問人家自願的理由,更問得沒道理:只要人家真是自願,哪管得著人家什麼理由?他既然要這樣問,人家就跟背書一樣給他背一句『因為他能勞動』。哪個莊稼人不能勞動?這也算個理由嗎?輪上我們這真正自願的了,他說村裡有報告,說我們兩個人早就有來往,還得調查調查。村裡報告我們早就有來往,還不能證明我們是自願嗎?那還要調查什麼?難道過去連一點來往也沒有才叫自願嗎?」小晚說到這裡,又吃吃吃笑著說,「我再說句老實話,我們也罵過王助理員。我們說:『助理員,傻不傻,不要真,光要假!多少假的都准了,一對真的要調查!』王助理員你可不要惱我們!從你給我們發了結婚證那一天,我們就再也沒有罵越你一句!」 區分委書記說;「你罵得對!我保證誰也不惱你們!群眾說你們聲名不正,那是恤們頭腦還有些封建思想,以後要大家饅慢去掉。村民事主任因為想給他外甥介紹,就不給你們寫介紹信,那是他干涉婚姻,中來人民政府公佈了婚姻法以後,誰再有這種行為,是要送到怯院判罪的。王助理員遲遲不發結婚證,那叫官僚主義本肯用腦子!他自己這幾天正在區上檢討。中央人民政府的婚姻法公佈以後,我們共產黨全黨保證執行,我們分委會也正在討論這事,今天就是為了搜集你們的章見來的!」區分委書記說著向全場看了一看說:「黨員同志們,你們說說人家罵得對不對對呀?檢查一下咱們區上村上,這兒年處理錯了多少婚姻問題,想想有多少人天天罵咱們?再要於糾正,受了黨內處分不算,群眾也要把咱們罵死了!」 散會以後,大家都說這種婚姻結得很好,都說:「兩個人以後一定很和氣,總不會象小飛蛾那時候叫張木匠打得個半死!」連一向說人家聲名不正的老頭子老太太,也有說好的了。 這無晚上,燕燕她媽的思想就打通了,親自跟燕說叫她第二天跟小進到區上去登記。 1950年6月 作者自述(節選) 再談談決定主題,我在作群眾工作的過程中,遇到了非解決不可而又不是輕易能解決了的問題,往往就變成所要寫的主題。這在我寫的幾個小冊子中,除了《孟祥英翻身》與《龐如林》兩個勞動英雄的報道以外,還沒有例外。如有些很熱心的青年同事,不瞭解農村中的實際情況,為表商上的工作成績所迷惑,我便寫《李有才板話》;農村習慣上誤以為出租土地也不純是剝削,我便寫《地板》(指耕地,不是房子裡的地板)……假如也算經驗的話,可以說「在工作中找到的主題,容易產生指導現實的意義」。 語言及其他:我既是個農民出身而又上過學校的人,自然是既不得不與農民說話,又不得不與知識分子說話。有時候從學校回到家鄉,向鄉間父老旯弟們談起話來,一不留心,也往往帶一點學生腔,可是一帶出那種腔調,立時就要遭到他們的議論。碰慣了釘子就學了點乖,以後即使向他們介紹知識分子的話,也要翻譯成他們的話未說,時候久了就變成習慣。說話如此,寫起文章來便也在這方面留神——「然而」聽不慣,咱就寫成「可是」;「所以」生一點,咱就寫成「因此」,不給他們換成順當的字眼兒,他們就不願意看。字眼兒如此,句子也是同樣的道理——句子長了人家聽起來捏不到一塊兒,何不簡短些多說幾句。「雞叫」「狗咬」本來很習慣,何必寫成「雞在叫」「狗在咬」呢?至於故事的結構,我也是儘量照顧群眾的習慣:群眾愛聽故事,咱就增加故事性;愛聽連貫的,咱就不要因為講求剪裁而常把故事割斷了。我以為只要能叫大多數人讀,總不算賠錢買賣。至於會不會因此就降低了作品的藝未性,我以為那是另一問題,不過我在這方面本錢就不多,因此也沒有感覺到有賠了的時候。我所能談的經驗只此而已,至於每個具體東西的寫作過程,都是普普通通不值一談的,因而也就不多談了。 (一九四九年六月十日) 原載1949年6月26日《人民日報》。 選自:《趙樹理選集》序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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