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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羅漢錢(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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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她挨了這一頓打之後,這個羅漢錢更成了她的寶貝。人怕傷了心:從挨打那天起,她看見張木匠好象看見了狼,沒有說話先哆唉。張木匠也奠想看上她一個笑臉——每次回來,從門外看見她還是活人,一進門就變成死人了。有一次,一個雞要下蛋,沒有回窩裡去,小飛蛾正在院裡攆,張木匠從外邊回來,看見她那神氣,真有點象在戲臺上系著白羅裙唱白娘娘的那個小飛蛾,可是小飛蛾一看見他,就連雞也不攆了,趕緊規規矩矩走回房子裡去。張木匠生了氣,攆到房子裡跟她說:「人說你是『小飛蛾』,怎麼一見了我就把你那翅膀耷拉下來了?我是狼?」「呱」一個耳刮子。小飛蛾因為不願多挨耳刮子,也想在張木匠面前裝個笑臉,可惜是不論怎麼裝也裝得不象,還不如不裝。張木匠看不上活潑的小飛蛾,覺著家裡沒了趣,以後到外邊做活,一年半載不回家,路過家門口也不願進去,聽說在外面找了好幾個相好的。張木匠走了,家裡只留下婆媳兩個。婆婆踉丈夫是一勢,一天跟小飛蛾說不夠兩句話,路上碰著了扭著臉走;小飛蛾離娘家雖然不遠,可是有嫌疑,去不得;娘家爹媽聽說閨女丟了醜;也沒有臉來看望,這樣一來,全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跟小飛蛾是一勢了;小飛蛾只好一面伺候婆婆,一面偷偷地玩她那個羅漢錢。她每天晚上打發婆婆睡了覺,回到自己房子裡關上門,把羅漢錢拿出來看了又看,有時候對著羅漢錢悄悄說:「羅漢錢!要命也是你,保命也是你!人家打死我我也不舍你,咱倆死活在一起!」她有時候變得跟小孩子一樣,把羅漢錢暖到手心裡,貼到臉上,按到胸上,銜到口裡……除了張木匠國家來那有數的幾天以外,每天晚上她都是離了羅漢錢睡不著覺,直到生了艾艾,才把它存到首飾匣子裡。 她剩下的那只戒指是自從挨打之後就放進首飾匣子裡去的。當艾艾長到十五那一年,她拿出匣子來給艾艾找帽花,艾艾看見了戒指就要。她生怕艾艾再看見羅漢錢,趕快把戒指給了艾艾就把匣子鎖起來了,那時候張木匠和小飛蛾的關係比以前好了一點,因為閨女也大了,他媽也死了,小飛蛾和保安也早就沒有聯繫了。又因為兩口子只生了艾艾這麼個孤閨女,兩個人也常借著女兒開開玩笑。艾艾戴上了小飛蛾那只斗方戒指,張木匠指著說:「這原來是一對來!」艾艾問:「那一隻哩?」張木匠說:「問你媽!」艾艾正要問小飛蛾,小飛蛾翻了張木匠一眼。艾艾只當是她媽丟了,也就不問了。這只戒指就是這麼著到了艾艾手的。 以前的事已經交代清楚,再回頭來接著說今年(一九五〇年)正月十五夜裡的事吧: 小飛蛾手裡拿著兩個羅漢錢,想起自己那個錢的來歷來,其中酸辣苦甜什麼味兒也有過:說這算件好事吧,跟著它吃了多少苦;說這算件壞事吧,「想一遍也滿有味。自己這個,不論好壞都算過去了;閨女這個又算件什麼事呢?把它沒收了吧,說不定閨女為它費了多少心,悄悄還給她吧,難道看著她走自己的傷心路嗎?她正在想來想去得不著主意,聽見門外有人走得晌,張木匠玩罷了龍燈回來了,因此她也再顧不上考慮,兩個錢隨便往箱裡一丟,就把箱子鎖住。 這時候雞都快叫了,張木匠見艾艾還沒有回房去睡,就發了脾氣:「艾艾,起來!」因為他喊的聲音太大,嚇得艾艾哆嗦下一下一骨碌爬起來,瞪著眼問:「什麼亭,什麼事?」小飛蛾說:「不能慢慢叫?看你把閨女嚇得那個樣子!」又向艾艾說:「艾!醒了沒有?什麼事也沒有,你爹叫你回去睡哩!」張木匠說:「看你把她慣成什麼樣子!」艾艾這才醒過來,什麼也沒有說,笑了一笑就走了。 張木匠聽得艾艾回西房去關上門,自己也把門關上,回頭一邊脫衣服一邊悄悄跟小飛蛾說:「這二年給咱艾艾提親的那麼多,你總是挑來挑去都覺得不合適。東院五嬸說的那一家有成呀沒成?快把她出脫了吧!外面的閒話可大哩!人家都說:一個馬家院的燕燕。一個咱家的艾艾,是村裡兩個招風的東西;如今燕燕有了主了,就光剩下咱艾艾!」小飛蛾說:「不是聽說村公所不准燕燕跟小進結婚嗎?我聽說他們兩個要到區上登記,村公所不給開證明,後來怎麼又說成了?」張木匠說:「人家說她招風,就指的是她跟小進的事,當然人家不給他們證明!後來說的另是一家西王莊的,是五嬸給保的媒,後天就要去辦登記!」小飛蛾說:「我看村公所那些人也是些假正經,瞎挑眼!既然嫌咱艾艾的聲名不好,這二年說媒的為什麼那麼多哩?民事主任為什麼還托著五嬸給他的外甥提哩?」張木匠說:「我這幾天只顧玩燈,也忘記了問你:這一家這幾年過得究竟怎麼樣?」小飛蛾說:「我也摸不著!雖說都在一個東王莊,可是人家住在南頭,我媽住在北頭,沒有事也不常走動。五嬸說她明天還要去,要不我明天也到我媽家走一趟,順便到他家裡看看去吧?」張木匠說:「也可以!」停了一下子他又向小飛蛾說:「我再問你個沒大小的話:咱艾艾跟小晚究竟是有的事呀沒的事?」小飛蛾當然不願意把羅漢錢的事告訴他,只推他說:「不用管這些吧!閨女大了,找個婆家打發出去就不生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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