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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家寶


  一

  有個區幹部叫李成,全家一共三口人——一個娘、一個老婆、一個他自己。他到區上做工作去,家裡只剩下婆媳兩個,可是就只這兩個人,也有些合不來。

  在鄉下,到了陰曆正月初二,照例是女人走娘家的時候,在本年(一九四九年)這一天早飯時,李成娘又和媳婦吵起來:

  李成娘叫著媳婦的名字說:「金桂!準備準備走吧!早點去早點回來!」她這麼說了,覺著一定能叫媳婦以為自己很開明,會替媳婦打算。其實她這次的開明,還是為她自己打算:她有個女兒叫小娥,嫁到離村五裡的王家寨,因為女婿也是個區幹部,成天不在家,一冬天也沒顧上到娘家來。她想小娥在這一天一定要來,來了母女們還能不談談心病話?她的心病話,除了評論媳婦的短處好像再沒有什麼別的,因此便想把媳婦早早催走,免得一會小娥回來了說話不方便。

  金桂是個女勞動英雄,一冬天趕集賣煤,成天打娘家門口過來過去,幾時想進去看看就進去看看,根本不把走娘家當件稀罕事。這天要是村裡沒有事,她自然也可以去娘家走走,偏年頭臘月二十九,區上有通知,要在正月初二這一天派人來村裡開幹部會,佈置結束土改工作,她是個婦聯會主席,就不能走開。她聽見婆婆說叫她去走娘家,本來可以回答一句「我還要參加開會」,可是她也不想這樣回答,因為她知道婆婆對她當幹部這個事早就有一大堆不滿意,這樣一答話,保不定就會吵起來,因此就另找了個理由回答說:「我暫且不去吧!來了客人不招待?」

  婆婆說:「有什麼客人?也不過是小娥吧?她來了還不會自己做頓飯吃?」

  金桂說:「姐姐來了也是客人呀?況且還有姐夫呢?」

  婆婆不說什麼了,金桂就去切白菜,準備待客用。她切了一棵大白菜,又往水桶裡舀了兩大瓢水,提到案板跟前,把案板上的菜搓到桶裡去洗。

  李成娘一看見金桂這些舉動就覺著不順眼。第一,她覺著不像個女人家的舉動。她自己兩隻手提起個空水桶來,走一步路還得叉開腿,金桂提滿桶水的時候也才只用一隻手;她一輩子常是用碗往鍋裡舀水,金桂用的大瓢一瓢就可以添滿她的小鍋,這怎麼像個女人?第二,她洗一棵白菜,只用一碗水,金桂差不多就用半桶,她覺著這也太浪費。既然不順眼了,不說兩句她覺得不痛快,可是該說什麼呢?說個「不像女人」吧,她知道金桂一定不吃她的,因此也只好以「反對浪費」為理由,來挑一下金桂的毛病:「洗一棵白菜就用半桶水?我做一頓飯也用不了那麼多!」

  「兩瓢水吧,什麼值錢東西?到河裡多擔一擔就都有了!」金桂也提出自己的理由。

  「你有理!你有理!我說的都是錯的!」李成娘說了這兩句話,氣色有點不好。

  金桂見婆婆咕嘟著嘴,知道自己再說句話,兩個人就會吵起來,因此也就不再還口,沉住氣洗自己的菜。

  李成娘對金桂的意見差不多見面就有:嫌她洗菜用的水多、炸豆腐用的油多、通火有些手重、潑水潑得太響……不說好像不夠個婆婆派頭,說得她太多了還好頂一兩句。反正總覺著不能算個好媳婦。金桂倒很大方,不論婆婆說什麼,自己只是按原來的計劃做自己的事,雖然有時候頂一兩句嘴,也不很認真。她把待客用的菜蔬都準備好,洗了占不著的家具,潑了水,掃了地上的菜根蔥皮,算是忙了一個段落。

  把這段事情做完了,正想向婆婆說一聲她要去開會,忽然覺得房子裡總還有點不整齊,仔細一打量,還是婆婆床頭多一口破黑箱子。這口破箱子,年頭臘月大掃除她就提議放到床下,後來婆婆不同意,就仍放在床頭上,可是現在看來,還是搬下去好——新毯子新被褥頭上放個嗤牙裂嘴的破箱子,像個什麼擺設?她看了一會,跟婆婆商量說:「娘!咱們還是把這箱子搬下去吧?」

  婆婆說:「那礙你的什麼事?」

  婆婆雖然說得帶氣,金桂卻偏不認真,仍然笑著說:「那破破爛爛像個什麼樣子?你不怕我姐夫來了笑話?來,咱們搬了吧!」

  婆婆仍然沒好氣,冷冰冰地說:「你有氣力你搬吧!我跟你搬不動!」

  她滿以為不怕金桂有點氣力,一個人總搬不下去,不想金桂仍是笑嘻嘻地答應了一聲「可以」,就動手把箱子一拖拖出床沿,用胸口把一頭壓低了,然後雙手抱住箱腰抱下地去,站起一腳又蹬得那箱子溜到床底。

  金桂費了一陣氣力,才喘了兩口氣,誰知道這一下就引起婆婆的老火來。婆婆用操場上喊口令的口氣說:「再給我搬上來!我那箱子在那裡擺了一輩子了!你怕丟人你走開!我不怕丟我的人!」金桂見婆婆真生了氣,弄得摸不著頭腦,只怪自己不該多事。婆婆仍是堅持「非搬上來不可」。

  其實也不奇怪,李成娘跟這口箱子的關係很深,只是金桂不知道罷了。李成娘原是個很能做活的女人,不論春夏秋冬,手裡沒做的就覺著不舒服。她有三件寶:一把紡車,一個針線筐和這口黑箱子。這箱子裡放的東西也很豐富,不過樣數很簡單,除了那個針線筐以外,就只有些破布。針線筐是柳條編的,紅漆漆過的,可惜舊了一點——原是她娘出嫁時候的陪嫁,到她出嫁時候,她娘又給她作了陪嫁,不記得哪一年磨掉了底,她用破布糊裱起來,以後破了就糊,破了就糊,各色破布不知道糊了多少層,現在不只弄不清是什麼顏色,就連柳條也看不出來了。裡邊除了針、線、尺、剪、頂針、鉗子之類,也沒有什麼別的東西。破布也不少,恐怕就有二三十斤,都一捆一捆地捆起來的。這東西,在不懂得的人看來一捆一捆都一樣,不過都是些破布片,可是在李成娘看來卻不那樣簡單——沒有洗過的,按塊子大小卷;洗過的,按用處卷——那一捆叫補衣服、那一捆叫打褙(就是用麵糊把破布裱起來做鞋用),那一捆叫墊鞋底,各有各的特點,各有各的記號——有用布條捆的,有用紅頭繩捆的,有用各種顏色線捆的,跟機關裡的卷宗(公事)上編得有號碼一樣。裝這些東西的黑箱子,原來就是李家的,可不知道是哪一輩子留下來的——榫卯(官名叫「榫子」)完全壞了,角角落落都鑽上窟窿用麻繩穿著,底上棱上被老鼠咬得跟鋸齒一樣,漆也快脫落完了,只剩下巴掌大小一片一片的黑片。這一箱裡表都在數,再加上一架紡車,就是李成娘的全部家當。她守著這份家當活了一輩子,補補衲衲,哪一天離了也不行。當李成爹在的時候,她本想早給李成娶上個媳婦,把這份事業一字一板傳下去,可惜李成爹在時,家裡只有二畝山坡地,父子兩個都在外邊當雇漢,人越窮定媳婦越貴,根本打不起這主意。李成爹死後,共產黨來了,自己也分得了地,不多幾年定媳婦也不要錢了,李成沒有花錢就和金桂結了婚,李成娘在這時候,高興得面朝西給毛主席磕過好幾個頭(那時候毛主席在延安)。一九裡(就是結婚後的九天裡),為了考試媳婦的針工,叫媳婦給她縫過一條褲子,她認為很滿意,比她自己做得細緻。可是過了幾個月,發現媳婦愛跟孩子到地裡做活,不愛坐在家裡補補衲衲,就覺得有點擔心,她先跟李成說:「男人有男人的活,女人有女人的活……」李成說:「我看還是地裡要緊!我自己是村裡的農會主席,要多誤些工,地裡有個人幫忙更好。」半年之後,金桂被村裡選為勞動英雄,又選成婦聯會主席,李成又被上級提拔到區上工作,地裡的活完全交給金桂做,家事也交給金桂管。從這以後,金桂差不多半年也沒有拈過針,做什麼事又都是不問婆婆自己就作了主,這才叫李成娘著實悲觀起來。孩子在家的時候,娘對媳婦有意見可以先跟孩子說,不用直接打衝鋒;孩子走了只留下婆媳兩個,問題就慢慢出來了。——婆婆只想拿她的三件寶貝往下傳,媳婦覺著那裡邊沒大出息,接受下來也過不成日子,因此兩個人從此意見不合,誰也說不服誰。只要明白了這段歷史,你就會知道金桂搬了搬箱子,李成娘為什麼就會發那麼大脾氣。

  金桂見婆婆的氣越來越大,不願意把事情擴大了,就想了個開解的辦法,仍然笑了笑說:「娘!你不要生氣了!你不願意叫搬下來,我還給你搬上去!」說著低下頭去又把箱子從床底拖出來。她正準備往上搬,忽然聽得院裡有個小女孩叫著:「金桂嫂!公所叫你去開會啦!區幹部已經來了!」

  二

  這小女孩叫玉鳳,和金桂很好,她在院裡叫著「金桂嫂」就跑進來。李成娘一聽說叫金桂去開會,覺著又有點不對頭,嘴裡嘟囔著說:「天天開會!以後就叫你們把『開會』吃上!」

  玉鳳雖說才十三歲,心眼兒很多,說話又伶俐。她沉住氣向李成娘說:「大娘!你還不知道今天開會幹什麼嗎?」

  「我倒管他哩?」李成娘才教訓過金桂,氣色還沒有轉過來。

  玉鳳說:「聽說就是討論你家的地!」

  「那有什麼說頭?」

  「聽說你們分的地是李成哥自己挑的,村裡人都不贊成。」

  「誰說的?四五十個評議員在大會上給我分的地,村裡誰不知道?挑的……」玉鳳本來是逗李成娘,李成娘卻當了真。

  李成娘認了真,玉鳳卻笑了。她說:「大娘!你不是說開會不抵事嗎?哈哈哈……」

  李成娘這時才知道玉鳳是逗她,自己也忍不住一邊笑,一邊指著玉鳳說:「你這小搗亂鬼!」

  金桂把箱子從床下拖出來正預備往床上搬,玉鳳就叫著進來了。她只顧聽玉鳳跟自己的婆婆搗蛋,也就停住了手站起來,等到自己的婆婆跟玉鳳都笑了,自己也忍不住陪著她們笑了一聲,笑罷了仍舊彎下腰去搬箱子。

  李成娘這一會氣已經消下去,回頭看見床頭上沒有那口破箱子,的確比放上那口破箱子寬大得多,也排場得多,因此當金桂正彎腰去搬箱子的時候,她又變了主意:「不用往上搬了,你去開你的會吧!」

  金桂見婆婆的氣已經消了,自然也不願意再把那東西搬起來,就答應了一聲「也好」,仍然把它推回床下去,然後又把床上放箱子的地方的灰塵掃了一下。她一邊掃,一邊問玉鳳:「區上誰來了?」

  玉鳳說:「你還不知道?李成哥回來了。」

  「你又說瞎話!」

  「真的!他沒有回家來嗎?」

  正說著,李成的姐姐小娥就走進來,大家說了幾句見面話以後,金桂問:「我姐夫沒有來?」

  小娥說:「來了!到村公所開會去了!——你怎麼沒有去開會?」

  金桂抓住玉鳳一條胳膊又用一個拳頭向她頭上虛張聲勢地問她:「你不是說是你李成哥回來了?」

  玉鳳縮住脖子笑著說:「一提他你去得不快點?」

  「你這個小搗亂鬼!」金桂輕輕在玉鳳脊背上用拳頭按了一下放了手,回頭跟小娥說:「姐姐!我要去開會,顧不上招呼你!你歇一歇跟娘兩個人自己做飯吃吧!」小娥也說:「好!你快去吧!」李成娘為了跟小娥說起心病話來方便,本來就想把金桂推走,因此也說:「你去吧!你姐姐又不是什麼生客!」

  金桂便跟玉風走了,這時家裡只留下她們母女兩個。

  小娥說:「娘!我一冬天也顧不上來看你一眼!你還好吧?」

  「好什麼?活受罪吧!」

  「我看比去年好得多,床上也有新褥新被了!衣裳也整齊乾淨了!也有媳婦了……」

  李成娘的心病話早就悶不住了,小娥這一下就給她引開了口。她把嘴唇伸得長長地哼了一聲說:「不提媳婦不生氣。古話說,『娶個媳婦過繼出個兒』(這是當地流行的一句俗話),媳婦也有本事,孩子也有本事,誰還把娘當個人啦?」說著還落了幾點老淚。她擦過淚又接著說:「人家一手遮天了:裡裡外外都由人家管,遇了大事人家會跑到區上去找人家的漢。人家兩個人商量成什麼是什麼,大小事不跟咱通個風。人家辦成什麼都對!咱還沒有問一句,人家就說『你摸不著!』外邊人來,誰也是光找人家!誰還記得有個咱?唉!小娥!你看娘還活得像個什麼人啦?——說起心病來沒個完。你還是先做飯吧!做著飯娘再慢慢告訴你!」

  小娥說:「一會再做吧,我還不餓哩!」

  「先做著吧!一會他姐夫回來也要吃!」

  小娥也不再推,一邊動手做飯,一邊仍跟娘談話。她說:「他姐夫給我們鎮上的婦女講話,常常表揚人家金桂,說她是勞動模範,要大家向她學習,就沒有提到她的缺點。照娘這麼說起來,雖說她勞動很好,可也不該不尊重老人啊?」

  李成娘又把她那下嘴唇伸得長長地哼了一聲說:「什麼好勞動?男人有男人的活,女人有女人的活,她那勞動呀,叫我看來是狗捉老鼠,多管閒事!娶過她一年了,她拈過幾回針?紡過幾條線?」

  小娥笑著說:「我看人家也吃上了,也穿上了!」

  李成娘把下嘴唇伸得更長了些說:「破上錢誰不會耍派頭?從前我一年也吃不了一斤油,人家來了以後是一月一斤;我在貨郎擔上買個針也心疼得不得了,人家到集上去鞋鋪裡買鞋,裁縫鋪裡做制服,打扮得很時行。」這老人家,說著就帶了氣,嗓子越提越高,「不嫌敗興!一個女人家到集上買著穿!不怕別人劃她的脊樑筋(也是當地的俗話,意思是說不怕別人指著她的脊背笑話她)……」小娥見她動了氣,趕緊勸她,又給她倒了碗水叫她潤一潤喉嚨,又用好多別的話才算把她的話勸住。

  小娥很透脫,見娘對金桂這樣不滿意,再也不提金桂的事,卻說著自己一冬天的家務事來消磨時間。可是女人家的事情,總與別的女人家有關係,因此小娥不論說起什麼來,她娘都能和金桂的事往一處湊。比方小娥說到互助組,她娘就說「沒有互助組來金桂也能往外少跑幾趟」;小娥提到合作社,她娘就說「沒有合作社來金桂總能少花幾個錢」;小娥說自己住在鎮上很方便,她娘說就是鎮上的方便才把金桂引誘壞了的;小娥說自己的男人當幹部,她娘說就是李成當幹部才把媳婦嬌慣了的。

  小娥見娘的話左右擺不脫金桂,就費盡心思撿娘愛聽的說。她知道娘一輩子愛做針線活,愛紡棉花,就把自己頭年一冬天做針線活跟紡棉花的成績在娘面前誇一誇。她說她給合作社紡了二十五斤線,給鞋鋪衲了八對千針底,給裁縫鋪釘了半個月制服扣子。她說到鞋鋪和裁縫鋪,還生怕娘再提起金桂做制服和買鞋的事來,可是已經說開頭了不得不說下去。她娘呢,因為只顧滿意女兒的功勞,倒也沒有打斷女兒的話再提金桂的事,不過聽到末了,仍未免又跟金桂連起來,她說:「看我小娥!金桂那東西能抵住我小娥一分的話,我也沒有說的!她給誰紡過一截線?給誰做過一針活?」她因為氣又上來了,聲音提得很高,連門外的腳步聲也沒有聽見,趕到話才落音,金桂就揭著門簾進來了,小娥的丈夫也跟在後面。

  三

  李成娘一見他們兩個人進來,覺著「真他娘的不湊巧」。

  小娥覺著不對,趕緊把話頭引到另一邊,她向自己的丈夫說:「今天的會怎麼散得這樣快?」

  她丈夫說:「這會只是和幾個幹部接一下頭,到晚上才正式開會。」

  只說了這麼幾句簡單話大家坐下了,誰也再沒有什麼話說,金桂的臉色就很不平和。

  金桂平常很大方,婆婆說兩句滿不在乎。可是這一次有些不同:小娥的丈夫是她的姐夫,可也是她的上級。她想婆婆在小娥面前敗壞自己,小娥如何能不跟她自己的丈夫說?況且真要是自己的錯誤也還可說,自己確實沒錯,只是婆婆的見解不對,她覺著犯不著受這冤枉。

  小娥的丈夫見她們婆媳的關係這樣壞,也斷不定究竟哪一方對。他平常很信任金桂,到處表揚她,叫各村的婦女向她學習,現在聽見她婆婆對她十分不滿意,反疑惑自己不瞭解情況,對金桂保不定有點信任太過,因此就想再來調查研究一番。他見大家都不說話,就想趁空子故意聊一聊金桂。他笑著問小娥:「你們背地裡談論人家金桂什麼事,惹得人家咕嘟著嘴!」

  金桂還沒有開口,李成娘就搶先說:「聽見叫她聽見吧,我又沒有屈說了她!你問她一冬天拈過一下針沒有?紡過一寸線沒有?」

  婆婆開了口,金桂臉上卻又和氣得多了。金桂只怕沒有機會辯白,引起上級的誤會,如今既然又提起來了,正好當面辯白清楚,因此反覺得很心平。她說:「娘!你說的都對,可惜是你不會算賬。」又回頭向小娥的丈夫說:「姐夫你給我算著:紡一斤棉花誤兩天,賺五升米;賣一趟煤或做一天別的重活,只誤一天,也賺五升米!你說還是紡線呀還是賣煤?」

  小娥的丈夫笑了,他用不著回答金桂就向小娥說:「你也算算吧!雖然都還是手工勞動,可是金桂勞動一天抵住你勞動兩天!我常說的『婦女要參加主要勞動』,就是說要算這個賬!」

  李成娘覺著自己輸了,就趕緊另換一件占理的事。她又說:「哪有這女人家連自己的衣裳鞋子都不做,到集上去買著穿?」她滿以為這一下可要說倒她,聲音放得更大了些。

  金桂不慌不忙又向她說:「這個我也是算過帳的:自己縫一身衣服得兩天,裁縫鋪用機器縫,只要五升米的工錢,比咱縫的還好。自己做一對鞋得七天,還得用自己的材料,到鞋鋪買對現成的才用鬥半米,比咱做的還好。我五天賣九趟煤,五九賺四鬥五;縫一身衣服買一對鞋,一共才花二斗米,我為什麼要自己做?」

  等不得金桂說完,李成娘就又發急了。她覺著兩次都輸了,總得再爭口氣——嗓子再放大一點,沒理也要強佔幾分。她大喊起來:「你做得對!都對!沒有一件沒理的!」又向女婿喊:「你們這些區幹部,成天勸大家節約節約!我活了一輩子了,沒有聽說過什麼是『節約』,可是我一年也吃不了一斤油,我這節約媳婦來了是一月吃一斤。你們都會算賬,都是幹部!就請你們給我算算這筆賬!」

  她越喊得響亮,女婿越忍不住笑,等她喊完了,女婿已笑得合不上口。女婿說:「老人家!你不要急!我可以替你算算這筆賬:兩個人一月一斤油,一個人一天還該不著三錢,不能算多。『節約』是不浪費的意思。非用不行的東西,用了不能算是浪費……」

  李成娘說:「你們這些當幹部的是官官相護!什麼非用不行?我一輩子吃糠咽菜也活了這麼大!」

  金桂說:「娘!我不過年輕點吧,還不是吃糠長大的?這幾年也不是光咱吃得好一點,你到村裡打聽一下,不論哪家一年還不吃一二十斤油?」

  小娥的丈夫又幫助金桂說:「老人家!如今的世道變了,變得不用吃糠了!革命就是圖叫咱們不吃糠,要是圖吃糠誰還革命哩?這個世道還是往好處變,將來用機器種起地來,打下的糧食能抵住如今兩三倍,不說一月吃一斤油,一天還得吃頓肉哩!」他這番話似乎已經把李成娘的氣給平下去了,要是不再說什麼也許就沒事了,可是不幸又接著說了幾句,就又引起了大事。他接著說:「老人家!依我說你只用好吃上些好穿上些,過幾年清淨日子算了!家裡的事你不用管它!」

  「你這區幹部就說是這種理?我死了就不管了,不死就不能由別人擺佈我!」李成娘動了大氣,也顧不上再和女婿講客氣。她說金桂不做活、浪費還都不是很重要的問題,最要緊的是恨金桂不該替她作了當家人,弄得她失掉了領導權。她又是越說越帶氣:「這是我的家!她是我娶來的媳婦!先有我來先有她來?」

  小娥的丈夫說:「老人家!不是說不該你管,是說你上年紀了,如今的新事情你有些摸不著!管不了!」

  「管不了?娶過媳婦才一年啊!從前沒有媳婦我也活了這麼大!她有本事叫她另過日子去!我不圖沾她的光!大小事不跟我通一通風,買個驢都不跟我商量!叫她先把我滅了吧!」

  金桂向來還猜不到婆婆跟自己這樣過不去,這會聽婆婆這麼一說,也真正動了點小脾氣。她說:「娘!你也不用跟我分家了!你想管你就管,我落上一個清淨算了!」說著就跑回自己房裡去。小娥當她是回房去尋死,趕緊跟在她後面。可是當小娥才跑到她門口,她卻挾了個小布包返出來跑到婆婆的房子裡,向婆婆說:「娘!讓我交代你!」

  小娥看見已經慪成氣了,趕緊拉住金桂說:「金桂!不要鬧!娘是老糊塗了,你……」

  小娥的丈夫倒很沉得住氣,他也不勸金桂也不勸丈母,倒向小娥說:「你不用和稀泥!我看就叫金桂把家務交代給老人家也好!老人家管住家務,金桂清淨一點倒還能多做一點活!」

  又回頭向金桂擠了擠眼說:「金桂你不要動氣!說正經的,你說對不對?」

  金桂見姐夫是幫自己,馬上就又轉得和和氣氣地順著姐夫的話說:「誰動氣來?」又向婆婆說:「娘!我不是跟你生氣!我不知道你想管這個!你早說來我早就交代你了!」說著就打開小包,取出一本賬和幾疊票子來。

  李成娘見媳婦拿出賬本,還以為是故意難為她這不識字的人,就又說:「我不識字!不用拿那個來捉弄我!」

  金桂仍然正正經經地說:「我才認得幾個字?還敢捉弄人?我不是叫娘認字!我是自己不看賬記不得!」

  小娥的丈夫也爬到床邊說:「讓我幫你辦交代!先點票子吧!」他點一疊向丈母娘跟前放一疊,放一疊報個數目——「這是兩千元的冀南票,五張共是一萬!」「這是兩張兩千的,一張一千的,十張五百的,也是一萬!」……他還沒有點夠三萬,丈母娘早就弄不清楚了,可是也不好意思說接管不了,只插了一句話說:「弄成各色各樣的有什麼好處,哪如從前那銅元好數?」女婿沒有管她說話是什麼,仍然點下去,點完了一共合冀南票的五萬五。

  點過了票,金桂就接著交代賬上的事。她翻著賬本說:「合作社的來往賬上,咱欠人家六萬一。他收過咱二鬥大麻子,一萬六一鬥,二鬥是三萬二。咱還該分兩三萬塊錢紅,等分了紅以後你好跟他清算吧!互助組裡去年冬天羊踩糞,欠人家六升羊工伙食米。咱還存三張舊工票,一張大的是一個工,兩張小的是四分工,共是一個零四分,這個是該咱得米,去年秋後的工資低,一個工是二升半。大後天組裡就要開會結束去年的工賬,到那時候要跟人家找清……」

  婆婆連一宗也沒聽進去,已經覺得很厭煩。她說:「怎麼有這麼多的窮事情?麻麻煩煩誰記得住?」

  小娥聽著也替娘發愁,見娘說了話,也跟著勸娘說:「娘!你就還叫金桂管吧,自己攬那些麻煩做甚哩?這比你黑箱子裡那東西麻煩得多哩?」李成娘覺著不止比箱子裡的東西樣數多,並且是包也沒法包,卷也沒法卷,實在不容易一捆一捆弄清楚。她這會倒是願意還叫金桂管,可也似乎還不願意馬上說丟臉話。

  金桂仍然交代下去。她說:「不怕娘!只剩五六宗了——有幾宗是和村公所的,有幾宗是和集上的,差務賬上咱一共支過十個人工八個驢工,沒有算賬。咱還管過好幾回過路軍人飯,人家給咱的米票咱還沒有兌。這兩張,每張是十一兩。這五張,每張是……」

  「實在麻煩,我不管了!你弄成什麼算什麼!我吃上個清淨飯拉倒!」李成娘賭氣認了輸,把腿邊的一堆票子往前一推。

  小娥的丈夫哈哈大笑起來,他說:「我原來不是說叫你『過幾年清淨日子算了』嗎?」又向金桂說:「好好好!你還管起來吧!」又向小娥說:「我常叫你們跟金桂學習,就是叫學習這一大攤子!成天說解放婦女解放婦女,你們婦女們想真得到解放,就得多做點事、多管點事、多懂點事!咱們回去以後,我倒應該照金桂這樣交代交代你!」

  一九四九年、四、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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