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一六四


  「牛不必急,等你主意打定了,再說。」劉雨生從桌面上抬起頭來說。

  「還有麼子不定呢?我王菊生,社長不是不曉得,不是那號三心二意人。」

  「我曉得的,不過,牛還是不必牽來,我個人的意思是你的牛照舊叫你喂。」

  「那也好。」王菊生轉身往外走,只聽裡邊劉雨生笑道:

  「回去還是跟嫂子好好地打打商量,不要不民主。」

  「沒有麼子好商量,我的意見能代表她的。」王菊生一邊回應,一邊走出社管會。在山邊路上,信腳踩著落葉和石子,他的心思又轉到腰舌上了。王菊生對別人尖利,自奉也儉約。他不願意眼看這副熏得黑黃的腰舌落在繼母女兒的手裡,但也不想進貢自己的肚子,他認為那是糟蹋了,作惜了。想來想去,覺得還是給社長合適。走了一段路,他靈機一動,不往家去,拐一個彎,往蓮塘趕去。

  王菊生早已風聞,劉雨生跟盛佳秀十分相好,只差拜堂了。走進盛佳秀的八字門樓,他故意裝作不知道似的高聲問道:

  「雨生社長不在這裡嗎?」

  「是哪一位?」盛佳秀正在階磯上洗帳子,聽到這個不大熟悉的聲音,忙從腳盆邊上抬起身子來,這樣含笑問,「是老王啊,進來坐坐,你找社長,怎麼尋到我這裡來了?」

  「嫂子你還想要瞞我呀?」王菊生笑笑,「你們的事天下的人都曉得了,你只說他到哪裡去了?」

  「進屋裡坐吧。」看見是來找劉雨生的,盛佳秀自然歡喜。她滿臉笑容,隨即起身,扯起抹胸子邊邊擦乾雙手,到灶屋裡點火篩茶。

  「不要費力,我就要走。」王菊生這樣說時,盛佳秀已經端上一碗茶,接著遞上旱煙袋和紙媒子。王菊生一邊接茶煙,一邊誇讚道:「你太客氣了,嫂子。這是一點小意思,」他把荷葉包送到對方的手裡,「送給雨生哥咽酒。請你收了,轉交給他,瓜子不大是人心,要他務必不嫌棄。」

  「這又何解要得呢?」盛佳秀伸手接了,滿臉是笑,她正措憂沒有好菜給劉雨生吃了。

  「我已經報名入社,嫂子,以後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了。」王菊生一邊吧煙,一邊這樣說。

  「是麼?」盛佳秀把荷葉包擱在桌上,拿手撫撫抹胸子的卷起的邊角,含笑這麼說,「那好極了,我們早就希望你進來。平夙我對雨生說,『菊生哥那麼好的勞動力,你們為麼子不發展他進社裡來呀?』他講:『人家不願意,你有麼子法子想?』這下就好了。」

  「以後有麼子事要請大哥嫂子多多關照,嫂子要在大哥面前多方圓幾句,才好。」王菊生料想盛佳秀不會拒絕他的這個要求的。

  「那是當然的,是一家人了,我能幫忙的一定幫忙。」

  送走王菊生以後,盛佳秀洗完帳子,抬頭看看太陽不高了,就生火做飯,把熏豬腰舌切碎,蒸熟,堆在一個紅花瓷盤裡,汽在鍋裡,等待劉雨生。

  「這腰舌好不好吃?」劉雨生來用夜飯,盛佳秀坐在他對面,端起飯碗,用筷子點點盤子,含笑這樣問。

  「好吃,好吃。」劉雨生嘗了一筷子,稱讚不止。他以為是盛佳秀熏的。

  「哈,哈,」盛佳秀頑皮地笑了,「吃了茶,巴了牙,你吃了人家王菊生的熏豬腰舌了。」

  「唉,這真不好。」劉雨生把筷子一放,「他幾時來過?你為麼子要收人家東西?這太不好了。」

  「他的東西不容易到手。我心裡運神,既然送上門來了,收了再說。不收,司命菩薩也要見怪的。」盛佳秀還是滿臉笑嘻嘻,她的思想專一放在劉雨生身上。她一心一意,只想他吃得好一點,身體保養好一點。

  「不好,不好。」劉雨生連連地說,飯也吃不進去了。

  「嫌不好,是角色你吐出來。」

  「社員聽到了,會講話的。」

  「這怕什麼?又不是我們去要的,他做人情,送上門來的。況且,社員哪裡曉得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就是有人曉得了,也不要緊。是我接受的,與你無關。你就當做是我熏的,領我的情吧。」盛佳秀又笑起來。她的油黑的、略微有些雀斑的標緻的臉上顯得十分的嫵媚,「吃吧,飯菜都涼了。」

  劉雨生只得又拿起筷子。

  「不過,」不出菊咬筋所料,盛佳秀替他說話了,「你們以後對他要有個照應。」

  「他有麼子事要我照應呢?就是照應,也不應該收他東西呀,吃人家嘴軟,反倒不好說話了。」

  「『一個好漢三人幫,一根屋柱三個樁』,哪個不要幫手?何況他又是後入社的。」

  「先入後入,有什麼關係?革命隊伍,不分先後,對於新人,我們是一律歡迎。」

  「話雖這樣說,不過,王菊生也不是過慮。社裡七嘴八舌的,你能擔保謝慶元這樣的人不誶詬他麼?」

  「他王菊生也不是個兒戲的角色,怕人家誶詬?」

  「總而言之,人是需要互助的。」

  「互助也不要他送禮呀。你這個人,真把人都害死了。」

  「我害了你麼?」盛佳秀低下頭去,裝出生氣的樣子。

  「不是這樣說。」劉雨生連忙服小,和和氣氣地解釋,「是怕人家講,我是幹部,一舉一動,都要顧及群眾影響。我們黨,從中央起,都是不興接受人家禮物的。」

  「你太拘一格了。」

  「人家會說,這不又是地主和國民黨老爺那一套來了?」

  「地主國民黨老爺的肚子,一副腰舌填得滿?他們要你的命,不是腰舌。吃吧,碗裡飯涼了,我去替你換一碗。」

  吃完了飯,劉雨生還沒有走。兩個人坐在桌邊,在一盞小煤油燈下面,一個縫衣,一個抽煙。他們談到辦喜事,劉雨生主張馬虎將就,盛佳秀不肯答應,一定要辦一桌席,她娘屋裡會要來人,也想請幾個幹部,至於日期,兩人同意在雙搶以後。

  王菊生從盛佳秀屋裡出來,趕回家去,清理入社的農具。他的犁耙和扮桶一色都是七成新,又上了桐油,黃嫩嫩的,十分好看。他把東西搬到社保管室去的時候,受到了保管員的歡迎和稱讚。家什搬完,將近晚邊,他從社裡回家去,在一座茶子山邊,遠遠看見兩個人悄悄弄弄,正說什麼話。略微走攏一點去,看出那是秋絲瓜和龔子元。曉得兩個傢伙都不是好貨,他不願意跟他們粘連在一起,趕緊跌小路,繞開了他們。但是他也沒有往鄉里或社裡彙報,「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家瓦上霜。」他還保存了單幹戶子的這個老習氣。

  龔子元眼尖,瞧見王菊生來了,猜想對方一定看清了他們,他告訴了秋絲瓜。

  「他看出我們來了?」秋絲瓜著急地問。

  「他又不是個瞎子。」

  「糟了。」

  「你怕他嗎?」

  「怕他講出去。這幾天的風勢不對頭。我總覺得社員們的臉色跟平常不同。」

  「你管他們!」

  「人家是人多成王,我惹不起。」秋絲瓜想要開溜。

  「你怕他們,不怕我嗎?」龔子元嗖的一聲,從衣下抽出一把放亮的尖刀。秋絲瓜嚇得腿子發軟,全身都顫起好高,話都說不:

  「你,你,你這是什麼意思?開什麼玩笑?」

  龔子元舉起刀子,刀尖對準秋絲瓜的鼓起的喉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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