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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三十三、女將

  盛淑君搶先跑上,在泥水裡,把王嫂扶起,隨即用自己的衫袖揩擦病人嘴邊的白沫和臉上的污泥。

  「哪個快去篩碗熱茶來,越快越好!」盛淑君一邊把王嫂攙上塘基,坐在稻草上,一邊這樣對旁邊的人說。

  「是一個徵候?要不要熬一點姜湯?」李永和跟了上來,關切地問。

  過了一陣,熱茶來了,姜湯也到了,還有一個人從懷裡挖出了一包人丹。熱茶、姜湯和人丹,王嫂都吃了一點。於是,不曉得是哪一樣東西發生了作用,王嫂睜開了眼睛,元氣恢復了。她想站起身,腳還是發軟。菊咬上來,扶住她的腰,把她右臂擱在自己肩膀上,架著她走。淑君不放心,跟他們去了。

  這件事情風快地傳遍了全鄉。常青社裡發生了各式各樣的議論:有罵菊咬太狠的;也有佩服他的幹勁的;有說社還不如單幹的;也有的說:到底是人多的好,像菊咬,累死了人,也不如我們;種種講法,紛紛不一。謝慶元卻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看法。這個人樣子粗魯,又挑精選肥,愛吃好吹,門門生全了,只有一宗,堂客看得重。他慣肆得堂客不愛勞動,為了使她安心睡晏覺,兩天不出工,他總起來煮早飯。正在護秧,聽說菊咬堂客累倒了,他不以為然,發表評論了:

  「這算什麼男子漢?屋裡人都養不活了,叫她累得這樣子。」

  「如今女子都是穆桂英,掛得帥的。」旁邊有人多了一句嘴。

  「她們掛帥,我們做什麼?」謝慶元火了。他器重堂客,是看重作為女性的一面,至於田裡功夫,他認為女子們是做不來的。「男人的田邊,女人的鞋邊。」「女子再厲害,跳起腳,屙不得三尺高的尿。」是他平夙愛說的話,足見他的維護女子們,是把她們當做男人的不能獨立的附屬品,當做花枝擺設一樣看待的。

  菊咬堂客暈倒這消息,傳到李支書的耳朵裡,使他做了種種的考慮,和謝慶元一樣,他也很看重堂客,但他是把堂客當做平等的至親的人,當做自己的幫手看待的,體貼中間包含了尊重。當時他想,如果暈倒的是自己的愛人,他會作何感想呢?推己及人,將心比心,由於想著自己堂客的事,他念及了所有的婦女:「她們是有特殊情況的,要生兒育女,每個月還有幾天照例的阻礙,叫她們和男子一樣地霸蠻是不行的。」想到這裡,他走到電話室,拿起話機,接通中心鄉,中心鄉的黨委書記朱明同志接了電話,聽了他對這事的報告和意見,立刻批評道:「我說老李,你又犯老毛病了,婆婆媽媽的。這樣的小事也值得操心?」

  「這事不小啊,這是關係婦女健康的大事,聽說別的鄉,婦女鬧病的很多。」

  「你管這些幹什麼?你是婦女主任嗎?婦女半邊天,人家別的鄉都在充分地發動女將,而你呢,非但不叫自己的愛人帶頭出工,還在這裡說什麼婦女病很多。」

  「我不過是想得遠一點。」李月輝說。

  「你想得遠,人家都是近視眼,是不是?」對方的話音含了怒氣。

  李月輝還要辯駁,那邊話機已經掛上了。

  這天晚上,清溪鄉新選出來的婦女主任盛淑君接到了中心鄉的電話,叫她召開婦女會。

  「已經開過了。」盛淑君回說。

  「再開,」是朱明的堅決的口氣,「要充分地發動她們,繼續鼓勁,不能落後,要學穆桂英掛帥,像樊梨花征西。」

  掛好電話機,盛淑君馬上跑去邀了陳雪春,兩人連夜分頭通知各家的婦女,明天開會,地點在亭面胡家裡。

  第二天,是個春天常有的陰雨天。盛淑君打把雨傘,穿雙木屐,幾早來到了盛佑亭家裡。人還沒有來一個,她收了雨傘,脫了木屐,坐在階磯上,跟堂伯娘扯一陣家常,隨即走進鄧秀梅原先住過,現在做了盛學文的臥室的房間。書桌、椅凳、床鋪,都擺在原處,只是床上鋪了中學生的破舊的行頭,踏板上放一雙藍布面子的男人的膠鞋。房子依舊,主人換了,盛淑君不禁想起鄧秀梅,忙從衣兜裡挖出她的信,從頭到尾,又念一遍,看到末尾,鄧秀梅似乎是含笑地寫下了這樣的一段:「……放心吧,你的那一位,一向很規矩,現在更本真,見了姑娘,他眼都不抬,他心心念念,只在你身上。」盛淑君的臉塊發燒了。正在這時候,階磯上木屐聲響了。盛淑君才把信收起,陳雪春像一線風一樣跑進屋來了。看見盛淑君的慌亂的兩手和微紅的臉色,她驚訝地問道:

  「怎麼哪?什麼事?你在想什麼人吧?」

  「丫頭,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你看這房間是哪一個住的?」盛淑君以攻為守,這樣一問,把個陳雪春羞得滿臉飛紅,無暇追究對方的臉色,只顧招架自己了。

  「我哪裡曉得?」

  「你不曉得?扯麼子謊?你不曉得來過幾次了。」

  「我打你這個死不正經的傢伙。」陳雪春撲了上來,笑著說道:「你呀,一點也不像個主任的樣子。」

  「主任還有什麼特別樣子嗎?」

  「至少是不逗耍方。」雪春回答,「我要寫信告訴大哥去,說你當了主任,還是嘻嘻哈哈的。」

  窗外一片木屐聲和釘鞋聲。

  「有人來了,」盛淑君說,「我們商量正事吧,你看這個會如何開法?」

  兩人在屋裡商量。外邊階磯上,陸陸續續,人都來齊了。她們擠在亭面胡的橫堂屋,有說有笑,十分熱鬧。盛淑君跟陳雪春迎了出來,只見有一半婦女帶了孩子來,她枯起眉毛,想著如何安頓小孩的事情。

  好多輕易不出大門的婦女,今天也來了。李支書堂客,由於體質生得太單弱,又有一點養身病,平夙不出工,也不大開會。這回支書挨了朱明的批評,特意動員她出來。謝慶元堂客也抱著孩子走得來了。還有一位不大開會的稀客,就是張桂貞,人叫貞滿姑娘的符賤庚的妻子。盛淑君曉得這位一向需要男人的小意,企望生活的舒適的女子近來起了變化了。自從符賤庚走後,她要挑水、砍柴、煮飯和種菜。開初有點不習慣,又有點怕醜,總是不肯去挑水,缸裡曬得穀。但她是有個最愛素淨的脾氣。身上衣服,床上鋪蓋,扯常要換洗,穿著稍微有點邋遢的衣裳,睡在略略有點不潔的被裡,她都不舒服。漿衣洗裳是她天天必做的功夫。這就需要大量水。她家裡的飯甑、大鍋、鍋蓋、提桶、馬桶、桌椅板凳、籃子和籮筐,只要落了一點點灰土,她都要用水來沖刷和抹洗。符賤庚在家,這是不成問題的。她要好多水,他挑好多水。如今他一走,連吃水都沒得人挑,不要說是洗洗涮涮了。她想馬虎點,看著又難過。有天只得自己去挑水,路上碰見盛淑君,對她極口稱讚了一陣,又問她道:

  「是才挑麼?」

  「才挑。」

  「開初肩膀有點痛,不過不要怕,三肩頭,四腳板,三四天工夫就練出來了。」盛淑君對她親昵地一笑。

  頭三四天,夠她熬了。肩膀挑腫了,腰痛,腿軟,幾次想回娘家去,但一想到她嫂嫂,就很心寒,連忙打消回去的念頭。走投無路,只得拿出點志氣,挑水,砍柴,門門自己動手了。這樣一橫心,一日三,三日九,不但肩膀消了腫,腰子不痛,手腳也很靈活了。

  如今,她曬得黑皮黑草,手指粗粗大大的,像個勞動婦女了。她還是穿得比較地精緻,身上的青衣特別地素淨。她的額上垂一些短髮,右邊別出一小綹頭髮,紮個辮子,編進朝後梳的長髮裡,腦勺後面是個油光水滑的黑浸浸的巴巴頭。盛淑君和別的婦女招呼一陣,特別走到她跟前,摸摸她的肩膀,笑笑問道:

  「不痛了吧?挑得好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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