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
| 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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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胡惡聲惡氣地回答:「是老子!」踝拐骨一陣痛楚過去以後,亭面胡心裡火了,只想罵人,近邊又沒有對象。他只得忍氣吞聲,扳住狹窄的田塍的路面,用勁往上爬,好不容易,爬上了田塍,老倌子臉上、手上、身上、腳上,淨是泥漿子,好像泥牯牛一樣。把他那根寸步不離的煙袋忘在田裡,他動身要走,朦朧星光下,兩支茅葉槍的發亮的槍尖,猛一下子頂在他胸前。他睜開醉眼,看見兩個後生子,挺起兩支槍,攔住了去路。 「沒得用的東西,你們幹什麼?」亭面胡以為自己在家裡,他用罵兒女的慣常的口氣,來罵人了。他嘴裡酒氣沖人,對方的手電又亮了一下,前面的後生子叫道: 「佑亭伯伯是你呀?怎麼滾到田裡了?」 「你是哪一個?」亭面胡雲裡霧裡,至今沒有看清人。 「我是清明。」 「攔住我的路,你要幹什麼?」亭面胡聽說是本家侄兒,拿出長輩架子了。 「你吃醉了?」盛清明收攏紮槍。 「我沒有醉,哪一個說我醉了?」 「你絆在田裡,受傷沒有?掉東西沒有?」 「沒有,沒有。」 盛清明拿手電照照田裡,看見那裡有一根煙袋。 「沒有掉東西,你的煙袋呢?」他問亭面胡。 「忘在龔家了。」面胡想要打轉身。 「不,在這裡。」盛清明溜下老墈,一手扳住田塍路,一手伸到田裡去,替他堂伯取上了煙袋,隨即扶住他,往他家走。 「你醉得厲害。」治安主任說。 「我沒有醉。記得那一年,你媽媽親事,也是我抬的新轎,那天我坐了首席,吃了三錫壺,也沒有醉。」 「聽我爸爸說,那天你醉得雲天霧地,只往床鋪底下爬,說是屋子裡出了鬼,爸爸笑了好些年。」 「哪個說的?你瞎嗑,我沒有醉過,前世沒有。我盛佑亭是一個海量,海……海……」絆了一跤,冷風又嗆進肚裡,酒性發作了,口裡湧酸水,胸口緊得慌,心臟像要跳到口裡來一樣,他彎下身子,哇的一聲,把剛才吃進去的酒和菜和茶水,都嘔出來了。盛清明不避刺鼻的酸味和酒氣,用手穩穩扶住他說道: 「嘔完就好了。」 亭面胡用手背擦乾了因為嘔吐而迸出的眼淚,往前走動了。吐過以後,酒醒了一半,胸口不再難過了,到一眼井邊,他蹲下去,用手掌舀起微溫的泉水,漱了漱口,又站起身來,只覺得腳杆癱軟,身子要倒。盛清明把巡邏的任務交給陳大春,自己扶了這位一身泥牯牛似的、出了五服的堂伯伯,往他家走去。 聽見叫門聲,面胡婆婆連忙起身,把大門一開,一股酒氣沖進她鼻子,她趕緊把醉漢托住,口裡細聲細氣說: 「真是要命,在哪裡吃酒,醉得這樣?」 「在龔子元家。」盛清明代他回答。 「怎麼跑到那裡去吃酒去了?」 「他嘔過了。伯娘你再沖碗白糖水他吃,就會好的。」 「多謝你,清明,進去坐坐。」面胡婆婆說。 「不了,我還有事。」 送清明走後,盛媽關好門戶,回到屋裡,替面胡換了一身乾淨衣服,侍候他睡了,又把絆得滿是泥水的棉襖炕在烘籠子上面。 第二天清早,亭面胡醒來,想起夜裡的事情,知道因為喝醉了,耽誤了勸人入社的正事,不好交票,他連忙起來,披上烘乾刷淨的棉襖,趁著鄧秀梅沒有起床,往外跑了。走到龔家,他叫開門,應門的龔子元堂客微露金牙,勉強笑道: 「亭大爺,好早。」 「老龔呢?」 「請進來坐,他就起來了。」把客人讓進堂屋,堂客進到屋裡說:「快起來吧,人家又來找你了。」 龔子元攀開帳子,朝外邊招呼: 「佑亭哥,進屋裡來吧,裡邊暖和些。」 亭面胡走了進來,坐在紅漆墩椅上,道歉地說: 「對不住,我們還有點首尾。吵醒你的瞌了。」 「不要緊,我該起來了。」龔子元打個呵欠,開始穿衣。 「我特為早一點來,怕你出門,一來道謝盛情的款待,二來呢,我特意來勸一勸你們,你是明白人,跑的地方多,見識又廣……」 「什麼事呀?」龔子元早已猜到他要說什麼,但裝作不知,看他如何開口說。 「我們清溪鄉,遠遠近近,差不多的人家都已申請。」 「申請入社嗎?」 「正是的。」 「你老兄也申請了吧?」 「是的,寫了個東西。」 「你覺得農業社真的好嗎?」 「我看一定不會錯,要不,黨和政府不會這樣大鑼大鼓地來搞。」 「好在哪裡呢?」 亭面胡被卡住了,回答不上來。停了一陣,他只得說: 「幹部都說好,准定不會差到哪裡去。土改那年,你我不是也不相信會有好處嗎?後來如何?我分了傢伙,你也分不少。」 「你聽哪些幹部對你說農業社好?」 「鄧同志常說。」 「鄧同志是哪一個?」 「住在我們家的那位女同志,上頭派來的。」 「一個女人家說的,作得數嗎?」 「你不要看不起她。她不兒戲呀。秋絲瓜趕起牛跑了,她一馬當先去追牛,給追回了。這個女子有膽量,也有調擺,差不多的男子漢比不過她。」 「她在你家辦公嗎?」龔子元趁機打探。 「也到鄉政府,也在家裡,常常挨門挨戶去串連,村裡的人,三股她熟兩股了。她也曉得你。」 「真的嗎?曉得我什麼?」龔子元心裡稍稍吃一驚,外表毫不動聲色。 「曉得你不是本地土生土長的,問你是哪一年來的。」 「還問些什麼?」 「沒問什麼,說正經的,你入不入吧?」 「入社?」 「是呀,我在鄧同志面前,一力擔保你是個好人,你我兩個,從前窮,現在也還沒有挖盡窮根子。窮幫窮成王,我所以定要來勸你,昨夜誤了事,今天特意來,你是一個明白人,話一說就清,燈一點就明,你入了吧,我好去向鄧同志交差,我在她面前誇下了海口,我說,老龔那裡,只要我去,馬到成功。」 面胡這篇話,龔子元好像沒有介意,只顧探問: 「她還問了些什麼?」 「問你原先是做什麼的。」 「還有呢?」 「問你作田裡手不裡手。我說你:『作田倒是不見得,手面上功夫,挖土薅草皮,還對對付付,用牛就不行。』」 「她還問起些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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