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七四


  「是的,想早點栽,弄不到秧子。」

  「田裡的莊稼,園裡的菜蔬,都要趕節氣,早了遲了都不行。我今年的菜很好,冬裡你菜不夠吃,到我園裡去砍吧。」

  「多謝厚意。到屋裡去坐坐,我就完了。」

  龔子元潑完最後一端子糞水,挑著空桶,走出菜園,跟亭面胡並排往家裡走去。到了低低的屋簷下,龔子元把屎桶放下,解下腰圍巾,抹了抹臉,陪亭面胡走進了幽暗的堂屋。

  「怎麼還不點燈呀?」龔子元這話還沒有落音,房裡出來一個人,劃根火柴,點亮一盞小小的玻璃罩子煤油燈,放在方桌上。昏黃的燈光照出這人是個三十來往的婦女,右手腕上籠個銀絲釧。

  「來了稀客呀。」女人笑得很大方,露出一顆金牙齒,在燈光裡發閃。她進裡屋提出一個烘籠子,殷殷勤勤,放在面胡的面前,給他接火抽旱煙。

  「去燒點茶吧。」龔子元吩咐堂客。

  「不要費力,不要費力。」亭面胡說,但龔子元堂客還是進灶屋裡去了。

  「天有點涼了。」龔子元不曉得面胡來意,只好泛泛說天氣一邊暗暗地留神,察看對方的臉色。

  「還好,還沒進九,一到數九天,就有幾個扎實的冷天。特別是三九,熱在中伏,冷在三九。」

  「窮人怕冷不怕熱,一冷起來,就措憂衣服。」

  「土改分的衣服呢?」

  「賣的賣了,穿的穿爛了。」

  話又停止了。

  「你喂了豬嗎?」面胡沒話找話地發問。

  「有只架子豬,跟我女屋裡繳夥喂的。」

  「你女屋裡在哪裡?」

  「在華容老家。」

  「事體還好吧?」

  「還好,不是他們接濟點,我這些年就更為難了。」龔子元說到這裡,眼皮眨幾眨,心裡打了幾個轉。他想,光弄草藥子,不是這神色,看樣子,一定還有別的事。堂客端上熱茶來,面胡喝完,還是不走。他想:「這面胡,既然送上門來了,就不要輕輕放過。跟他交一個朋友,將來,他比符癩子還要作用些。他家裡住了個幹部,消息靈通,從他口裡,會透露點什麼,也說不定。」龔子元想到這裡,沒有等面胡開口講什麼,就笑嘻嘻地說:

  「佑亭哥,你來得正好,昨天我發了點小財。」

  「發了什麼財?」面胡一聽到發財,眼睛都亮了,連忙詢問。

  「你猜猜看。」龔子元故意賣關子。

  「做生意賺了幾個?」面胡不著邊際地亂猜。

  「你真是名不虛傳,老兄,真有點……」龔子元含笑說道。他本來要說「真有點面胡」的,為避忌諱,「面胡」兩個字,溜到舌尖,又咽回去了。他拍拍身上的破棉襖,接著又說:「我這窮樣子,哪會有錢做生意啊?」

  「打了個野物?」面胡又說。

  「不是。」龔子元慢慢吞吞說,「其實,也不算財喜,昨天是賤內的散生②,女屋裡送來一隻熏雞,一塊臘肉,還有兩瓶鏡面酒。」龔子元曉得亭面胡十分好酒,說到鏡面,故意著重地把聲音放慢。

  ② 不是三十、四十等等整數生日,是三十幾、四十幾等等生日,叫做散生。

  「啊,」一聽到酒,面胡心花都開了。他笑得嘴都合不攏,眼角的皺紋擠得緊緊的,把他勸人入社的任務丟到九霄雲外了。「這真是財喜。」

  「兩瓶真正老鏡面,一打開瓶塞,滿屋噴香。我去拿來你看看。」龔子元說著,起身進房,隔了一陣,一手提個玻璃酒瓶子,放在方桌上,亭面胡貪饞地望著,看見一瓶空了小半截,一瓶還是原封沒有動;聽龔子元又說:「老兄你是輕易不來的稀客,要不嫌棄,陪你喝幾杯,好吧?只是沒得菜咽酒。」

  「那又何呀要得呢?嬸子華誕,我還沒有來叩壽。」面胡笑眯眯地說。

  「這話說都不敢當。」龔子元作謙,隨即把臉轉向屋裡,叫他堂客:「你聽見嗎?切點熏雞跟臘肉,我請佑亭哥喝兩杯酒。」

  「不要費力,不要費力。」面胡嘴裡這樣說,但是不走。

  隔了一陣,龔子元堂客用紅漆茶盤端出兩副杯筷,四個白地藍花小碟子,精精緻致,擺著四樣下酒菜:熏雞、臘肉、炒黃豆和辣椒蘿蔔。亭面胡滿心歡喜,但在外表上,竭力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

  「請吧。」龔子元站了起來。

  「這又如何要得呢,壽還沒拜?」亭面胡也站起身來,走到方桌邊。

  「請這邊坐。」按照習俗,龔子元把客人讓到右首的賓位。

  「你太客氣了,嬸子。」亭面胡把煙袋擱在桌邊。

  「你只莫講得嚇人,屋裡水洗了一樣,一點像樣的東西都拿不出來。」龔子元堂客擺好碟子和杯筷,就進去了。

  「不要施禮,請吧。」龔子元坐在下首的主位,篩好兩杯酒,舉起杯來說。

  亭面胡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酒還可以吧?」龔子元問,一邊讓菜。

  「是真正的老鏡面。」亭面胡一邊夾片辣蘿蔔,作咽酒菜,一邊這樣說,「你老兄的命真好,有這樣好女。」

  「嘗嘗這臘肉,」龔子元用筷子點點碟子,「鹹淡如何?」

  「恰好,恰好。」亭面胡光尋好話說,一邊夾了一片肥臘肉。

  「升起一杯。」龔子元拿瓶子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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