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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十六、決心

  陳先晉在山土呆了一陣,起身掮起鋤頭,回到了家裡。陳媽母女裝作不介意,不聲不氣,收拾早飯,打發他吃了。

  放下碗筷,老倌子坐在灶腳下,一邊裝煙袋,一邊問婆婆:

  「繼鳴呢?」

  「他回去了。」

  抽了一袋煙,陳先晉果斷地站起身來,拍拍身上,走進房間,打開放在床邊紅漆墩椅上的一個漆水變黑了的小小文契櫃,取出一個油紙包。他坐在床邊,用他那雙手指粗粗的、青筋暴暴的大手,顫顫波波地打開那紙包,拿出一張「土地使用證」,他分進的水田的證書;還有一張「土地所有證」,他開墾的山土的文契。陳先晉識字不多,但是這兩個文件,他看熟了,只要看見上頭的圖案和顏色,就分辨得出,哪一張是所有證,哪一張是使用證,他戀戀不捨地又看了一陣,才鄭重地把它們折起,包好,收進棉襖袋子裡,站起身來,他換了一條素素淨淨的沒有補疤的藍布腰圍巾,穿起一雙半新不舊的青布單鞋子,一聲不做,出門去了。

  他頭也不回地往村裡的大路上走著,沒有料到雪春奉了媽媽的差遣,遠遠跟在他後邊。

  父女兩個,一先一後,到了鄉政府門口,雪春蹦到草垛子後邊,把身子藏住,伸出她的紮著兩根油黑的粗大的辮子的頭來,瞄著爸爸進了鄉政府,她才放下心,轉身跑回去,跟媽媽彙報去了。

  陳先晉走進鄉政府大門,看見李主席站在階磯上的太陽裡,正在跟一個農民談講。看見這位老倌子,李月輝滿臉堆笑,招呼他道:

  「先晉大爹,今天怎麼有工夫出來走走?」

  「我有件事,要找你商量。」

  「我去了,不陪你老人家談講了。」階磯上的那位農民說。

  李月輝對那農民點一點頭說:

  「不送了,你的事,以後再談吧。你有什麼事?」這後一句,他是對陳先晉問的。

  陳先晉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小的、四四方方的油紙包,交給李主席,接著說道:

  「我申請入社,還來得及嗎?」

  「來得及。」李月輝露出歡迎的臉色。

  「這是我的土地證。」

  「你想通了嗎?」李月輝沒有接收土地證,先這樣問。

  「大家都入,也只好入了。」

  「這不好,這叫隨大流。要自己心裡真正想通了,才能作數。」李月輝說,「土地證倒不要急,我們現在還不收,你先帶回去。」

  「請收了吧,」陳先晉果斷地說,「我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做事從來不三心兩意。」

  「我曉得的,」李月輝伸手接了土地證,「好,我暫時收了。不過,你要是還帶點勉強,隨時隨刻,都好來拿。你真的通了?」

  聽到這問話,陳先晉滿臉飛朱,額頭上的青筋也暴出來了。他本來就拙於言辭,現在一急,更說不成理,只好發賭了,他說:

  「李主席,你要是信不過我,怕我縮腳,我來具個甘結,好不好?我去抱個雄雞來斬了。」說完他轉身就走,李主席連忙攔住,賠笑說道:

  「你為什麼要發急?到廂房裡去坐一坐吧。」兩個人走進廂房,坐在桌子邊。李月輝笑道:

  「我曉得你,先晉大爹,你一下了決心,就會一腳不移的,不過按照政府的自願政策,不能不盡你兩句。你們家裡,大春、雪春都積極。我怕他們對你來了一點點冒進,該沒有吧?」

  「我耳朵又不是棉花做的,光聽他們的?」

  「我曉得,你是有主張的人,土也入嗎?」

  「土也入算了。」

  「不要算了,你要不願意,土先不入也行;不過,那你就是腳踏兩邊船,農忙時節,不曉得幹哪一頭好了。」

  「都入了吧,免得淘氣。」

  這時候,來找李主席的人,已經不少了。人們都擠在廂房外邊,窗戶底下。陳先晉不便耽擱,起身告辭,臨行時他抱歉地說:

  「我沒寫申請。」

  「有了土地證行了。」

  李月輝送了幾步,轉身接待別的人去了。陳先晉在回家的路上,忽然聽見路邊山上有個人叫他。昂起頭來,他看見王菊生爬在一棵松樹上,用柴刀在劈樹丫枝,這時住了手,大聲問他:

  「大爹你從哪裡來?」

  「從鄉政府來。」

  「這樣早,什麼貴幹呀?」

  「我去把土地證交了。」

  「你入了社了?」王菊生吃驚而又失望地詢問。

  「我想還是一套手入了算了。」

  「這樣說,從前的話,都不算數了?」菊咬筋繃起臉來問。

  「老菊,是這樣的,你聽我說,」陳先晉感到對不起朋友,連忙解釋,「我翻來覆去,想了一通宵。村裡人家,都一入了社,水源、糞草、石灰,淨都卡在人家手裡,單幹什麼都得不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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