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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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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申請 在清早的風裡,聽到盛淑君的宣傳隊號召申請,亭面胡對他二崽下了一道緊急的命令,要他寫個申請書。大家已經熟悉了,面胡在家裡,對他的崽女,向來都以命令行事的。當時,他說: 「文伢子,過來,快給老子寫一張稟帖。」 他兒子遵照他的命令以前,照例必須由婆婆用和軟的口氣,小聲地做一番懇切的動員: 「文子,你去吧,聽媽媽的話,」說到這裡,聲音更低沉,生怕那位發號施令的家主聽見了:「去幫你爸爸寫寫。」 這一天是星期日。盛學文坐在階磯上的一把竹椅子上,正在替他一位同學紮個掃帚。他眼尖手巧,是村裡紮掃帚的能手。聽到爸爸的吩咐,他沒有動身,還是低著頭,在捆紮竹枝。聽了媽媽的話,他才丟下手裡的活,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走進房間,從書桌抽屜裡,找出一張褪了色的舊紅紙。他走到爸爸房間裡,坐在窗前桌子邊,提筆伸紙,問他爸爸: 「你說,寫些什麼吧?」 「你這樣寫,」亭面胡仰臉睡在籐椅上,吧了一口煙,默了一默神,才慢慢地說:「你寫。鄧同志,李主席:我屋裡開了一個家庭會。我本人跟我的崽女都願意入社,只有婆婆開頭有點想不開。」 「照這樣寫嗎?」中學生問。 「照這樣寫。」 「太囉嗦了,不像申請。我不寫。」 「你寫不寫?你這個鬼崽子,唧了幾年牛屁眼①,連老子的話都不聽了?這號書有麼子讀手?還不如乾脆,回來住農業大學算了。」 ① 唧了幾年牛屁眼:讀了幾年書。 「文子,照你爸爸念的寫吧。」盛媽在隔壁房裡,沒有聽清面胡說的話,只顧勸她兒子寫。她怕老倌子動氣,真的吵著不讓兒子讀書了。 「好,你說下去吧。」中學生無可奈何,伏在案上,裝作在寫的樣子。亭面胡繼續說道: 「我婆婆講:『搭幫共產黨,好不容易分了幾丘田,還沒作得熱,又要歸公了?』我開導她說:『這不叫歸公,這叫入社。我問你,我們單幹了一世,發財沒有?還不是年年是個現路子,今年指望明年好,明年還是一件破棉襖。』她一默神,曉得我說的確是實情,就不做聲了……」 盛學文伏在桌上,只是暗笑。他心裡譏諷:「囉囉嗦嗦一大篇,這算什麼申請呀?」但他順著媽媽的意思,沒有反駁,還是裝作在寫的樣子,卻沒有落筆。亭面胡並不介意,只顧繼續說他的: 「我婆婆又問:『田土都交出,不留一丘嗎?』我說:『當然,一入,都入,留一丘,你來作嗎?我是不作的,入一點,留一點,腳踏兩邊船,我不幹。』她又問我:『田塍路呢,也都入嗎?我們到哪裡去秧豆角子、綠豆子呢?』我說:『社裡會一總安排。』我們兩公婆,足足扯了一通宵。到天光時,她思想才通。如今,我報告各位,我們一家五口,真正做到了口願,心願,人人願,全家願。我請求入社。」 亭面胡說到這裡,起身到灶屋裡去點火抽煙。吧著煙袋回來時,他問二崽: 「寫熨帖了嗎?念給我聽聽。」 這一回,可是將了中學生的軍了。爸爸的這一大篇囉嗦話,他並沒有寫,只在紅帖上,簡簡單單,作了下邊這樣的幾句文章: 「鄧同志,李主席:我們開了一個家庭會,全家五口,都願入社,做到了口願,心願,人人願,全家願,茲特鄭重申請,懇予登記為盼。清溪鄉上村農戶盛佑亭簽署。」 尾巴上的「簽署」兩個字,是他從報上公佈的許多外交協定書上學來的。用在這裡,他覺得冠冕堂皇,恰當極了。 爸爸講的那一大篇話,他記不清了,如今要他念,如何背得出?他心裡打好了退一步的穩主意:要是背不出,就給爸爸來一個批評,反守為攻,把不是推到老駕自己的身上。正在這時候,住在西頭屋裡的他二叔來了。盛佐亭一跨進門,就問面胡: 「大老倌,寫了申請嗎?」 「寫了。你呢?」面胡回問。 臉色焦黃,常喚腰痛的二老倌點了點頭。老兩兄弟,一個仰在籐椅上,一個靠在竹椅上,扯起長棉線,談家務講了。盛學文乘機說道: 「爸爸,申請書我封起來了。」 「找個紅紙封,封得緊一點。」亭面胡不介意地說。 盛學文從抽屜裡的亂紙堆裡,找出一個褪了色的紅信套。他記得,這東西本來是給他姐姐送庚帖用的,後來不知怎麼樣,沒有用上。中學生在封套上寫了這樣幾個字: 送呈 台啟 把申請書納入封套裡,中學生跑進灶屋,用手指從飯甑裡挖出一團軟軟的甑邊飯,把信套牢牢地粘住。這樣,亭面胡沒有曉得,他所口授的那段精彩動人的陳述,根本沒有寫在申請上。 亭面胡特意換了一件半新不舊的大襟青布罩褂子,懷裡塞著申請書,跟他的兄弟一起,往鄉政府走去。盛學文擔心申請書的秘密被揭穿,也跟了去,相機掩護。一路之上,面胡和佐亭互相剖析著心事。 「這一入了社,我就不怕沒有飯吃了。」亭面胡十分放心。 「只怕龍多旱,人多亂,反為不美。」佐二爺有點懷疑。 「人多力量大,哪裡會搞不好呢?」同樣的情況,得出了兩樣的結論。 「還是這些田,還是這些人來作,泥色一樣,水利、陽光、風向,也都不會變,憑什麼搞得好些?」佐二爺還是疑心。 「人一多,功夫可加細,又有力量多插兩季稻。看,那邊來了一群人,怕莫都是申請入社的?我們正好,不在人前,不落人後。」 他們來到鄉政府,只見大門口熙來攘往,好像做喜事,熱鬧非常。人們有的手執紅帖子,有的拿著土地證,還有個傢伙,不知為什麼,掮張犁來了。 「你把這張破犁掮來做麼子?」亭面胡問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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