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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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癩子本來是個沒得主張,意志薄弱的人物。在愛情上,他極不專一。村裡所有漂亮的,以及稍微標緻的姑娘,他都挨著個兒傾慕過。秋絲瓜的妹妹張桂貞,一般人叫她做貞滿姑娘的,沒出閣以前,也是符癩子的垂涎的對象。她生得臉容端麗,體態苗條,嫁給劉雨生以後,符癩子對她並沒有死心,路上碰到她,還是要想方設法跟她說說話,周旋一陣子。 在鄉里所有的姑娘裡,符癩子看得最高貴,想得頂多的,要算盛淑君。在他的眼裡,盛淑君是世上頭等的美女,無論臉模子、衣架子,全鄉的女子,沒有比得上她的。事實也正是這樣。追求她的,村裡自然不只符癩子一人,但他是最瘋狂,頂癡心的一個。平常在鄉政府開會的時候,他總是坐在盛淑君的對面,或是近邊。一有機會,就要設法跟她說一兩句話。這姑娘雖說帶理不理,但是她的愛笑的脾氣又不斷地鼓勵著他,使他前進,使他的膽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來,終於在今晚到山裡來邀劫她了。他沒考慮過,這位姑娘的心上早已有人了,也沒有想過,盛淑君是這樣的女子:在外表上,她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和活潑;在心性上,卻又稟承了父親的純樸和專誠;她的由於這種純樸和專誠派生出來的真情,已經全部放在一個人的身上了。有關這些,符癩子是一點消息也沒摸得到手的。他是正如俗話所說的:「蒙在鼓裡」了。 盛淑君急著要脫身,溫婉地對他說道: 「你這是做什麼呢?這像什麼?放我走吧,我們有話慢慢好商量。」接著,她又堅定地威脅他道:「你要這樣,我就叫起來。」 聽到這話,符癩子把路讓開了。他不是怕她叫喚,而是怕把事情鬧得太僵,往後更沒有希望。盛淑君趁機往山下跑了。 「你說,有話慢慢好商量,我們幾時再談呢?」符癩子追上她來問。 「隨你。」盛淑君一邊往山坡下奔跑,一邊隨便回答他。 「在哪裡?到你家裡去?」符癩子又追上來問。 盛淑君沒有回答,符賤庚又說: 「你不答應,好吧,看你散得工。我要去吵開,說你約我到山裡,見了面。叫你媽媽聽見了,抽你的筋,揭你的皮。」 盛淑君聽了這話,心裡一怔。她感到了惶恐,但不是怕她媽媽。她是擔心符癩子首先把事情吵開,又添醋加油,把真相歪曲,引起她所看中的人的難以解釋的誤會。默一默神,想定了一個主意,她停住腳步,轉身對著符癩子,裝作溫婉地說道: 「這樣好吧,明天你到這裡來等我。」 「真的嗎?你不詒試我?」符癩子喜出望外,蹦跳起來,連忙問道:「這個原地方?」 「這株松樹下。」 「好的。什麼時候?」 「也在這個時候吧。」盛淑君說完這句,轉身就走。天漸漸露明,山腳下,傳來了什麼人的趕牛的聲音,符癩子沒有再來追逼她。他站在山上,癡呆地想著明天,想著她所親口約會的吉祥如意的明夜。盛淑君走到估計對方再也追不上了的距離,就扯開腳步,放肆跑了。她跑得那樣快,一條青布夾褲子被山路上的刺蓬掛破了幾塊。她一口氣跑回了家裡,走進自己的房間,閂上房門,困在鋪上,拿被窩蒙頭蓋住了身子,傷心地哭了,低低地,房外聽不出一丁點兒聲息。媽媽向來不管她。她每天黑早,跑出去又走回來,去做宣傳,總是累得個要死,總要在房間裡歇一陣子氣,她看慣了,不以為奇。今天她以為又是跟往常一樣。女兒沒有帶喇叭筒回來,她沒有介意。 低低地哭泣一陣,盛淑君心裡想起,這事如果真的由符癩子吵開,傳到陳大春的耳朵裡,可能影響他們的關係。想到這裡,她連忙坐起,紮好辮子,臉也不洗,飯也不吃,又跑出去了。她找到了陳雪春。 「何的哪?哭了?看你眼睛都腫了。」陳雪春詫異地問。盛淑君把這件事,一五一十都說了。 「傢伙,真壞。」陳雪春罵符癩子。 「我想給他點顏色,你看呢?」盛淑君說。心的深處,她有故意在愛人的妹妹跟前漂白自己的意思。 兩位姑娘咬一陣耳朵,盛淑君恢復了輕鬆的情緒,人們又能聽到她的笑聲了。她們兩個人,當天晚上,寫完黑板報以後,又在宣傳隊裡找到幾個淘氣的姑娘,講了一陣悄悄話,內容絕密,旁的人無從知曉。 符癩子有事在心,徹夜沒合眼。第二天,雞叫頭一回,他翻身起床,洗了手臉,舊青布棉襖上加了一件新的青斜紋布罩褂,氊帽也拍掉了灰塵,端端正正戴在腦頂上。他收拾停當,把門鎖好,一徑往王家村的樹山裡走去。在微弱的星光下,他進了山,摸到了這株約好的松樹的下邊。他站在那裡,邊等邊想:「該不會是捉弄人吧?不來,就到她家裡去找,把事情吵開。」 雞叫三回,天粉粉亮了。符癩子東張西望,竹木稠密的山林裡,四圍看不見人影。他抬起頭來,從樹枝的空隙裡,望望天空,啟明星已經由金黃變得煞白。青亮的黎明,蒙著白霧織成的輕柔的面網,來到山村了。野鳥發出了各色各樣的啼聲,山下人聲嘈雜了。符癩子感到失望,深深歎口氣,準備下山了。正在邁開腳步時,氊帽頂上挨了一下子,是顆松球子。打得不痛,但吃了一驚。他抬起頭來,臉上,額上,又挨了兩下,這倒有點痛。接著,松球子和泥團骨,像一陣驟雨,從周圍所有的樹木上傾瀉下來。他的頭上,額上,臉上和肩上,都挨了幾下,有一顆松球擊中了右眼,打出眼淚了。他護住眼睛,慌忙跑開,並且邊跑邊罵道: 「樹上是哪裡來的野雜種?我肏你的媽媽。」符癩子嘴巴素來不文明,這回惱了火,越發口出粗言了。 回答他的,不是言語,又是一陣雨點似的松球子和泥團骨。他冒大火了,彎下腰去撿石頭,打算回敬樹上的人們。天大亮了,樹上的一位姑娘,扯起嘶喉嚨,對他叫道: 「要用石頭嗎?你先看看我們手裡是什麼?我們提防了你這一手的。」符癩子抬頭一望,薄明的晨光裡,他看得清清楚楚,說這話的,是盛淑君,正是他所眷戀,他所等待的姑娘。這個可怕的發現,使得他心灰意冷,手也癱軟了,好大一陣,沒有做聲。盛淑君騎在松樹枝枝上,笑嘻嘻地從衣袋子裡抓出一大把石頭,亮給他看。「我們在樹上,你在下面,要動手,就請吧,看哪個吃虧?」 符癩子看見周圍的松樹杈杈上,都騎得有人,這些姑娘手裡都拿了石頭、松球和泥塊,只要他動手挑釁,他的腦殼上就會砸幾個小洞。他只得拋下手裡的石頭,忍氣吞聲,往山下走了。姑娘們聽到他邊走邊說: 「打得好,打得好,我去告訴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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