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李月輝坐在床邊上,從衣兜裡摸出一根白銅鬥,藍玉嘴的短煙袋,又從袋裡掏出一片煙葉子,一匣火柴。他把煙葉放在桌子上揉碎,從從容容,裝在煙斗裡,點起火柴。他一邊抽煙,一邊說道:

  「女同志是不抽煙的,我曉得。縣裡的會,幾時開完的?」

  「今早晨做的總結。你為什麼先回來了?」

  「下邊湖裡堤工緊急,鄉長帶一批民工支援去了,屋裡沒人,區委叫我先回的。」

  鄧秀梅從懷裡拿出黨員關係信,遞給支書。李月輝接在手裡,略微看一眼,站起身來,口銜煙斗,打開長桌屜上的小鎖,把信收起,又鎖好抽屜,回身坐在床沿上,露出歡迎的笑臉,說道:

  「你來得正好。鄉長走後,我正擔心這裡人手單薄,合作基礎又不好,我們會落後。你來得正好。」他抽一口煙,重複一句。「走了二十幾裡路,累翻了吧?我看還是先到我家去,叫我婆婆搞點飯你吃。」

  鄧秀梅說:

  「不,我們還是先談一談工作吧,我肚子不餓。」

  鄧秀梅說著,就從袋裡拿出一本封面印著「新中國」三個金字的小本子,抽下鋼筆,說道:

  「請你擺擺這裡的情況。」

  「先講轉社對象組,如何?」

  「要得。」鄧秀梅伏在書桌上的玻璃板上,提筆要寫,還沒寫時,看見玻璃板下面,壓著兩張小相片,都是集體照,李主席坐在人們的中間,頭戴綴個絨球的絨繩子帽子,口銜短煙袋,臉上微微地笑著,照片的一張的上端,還題了「党訓班同學留影」七個小字。

  李月輝吸完一袋煙,在桌子腳上磕去煙袋的煙灰,把它收在棉衣口袋裡,從容地說:

  「我們這裡,本來有個社,今年春上,堅決收縮了,『收縮』是上頭的指示,『堅決』卻要怪我。如今全鄉只剩兩個互助組,都在鄉政府近邊,一在上村,一在下村。上村的組長還想幹下去,下村的,連組長也想交差,快要散板了。」

  「上村組長叫什麼名字?」鄧秀梅偏過頭來問。

  「劉雨生。你大概是見過的。」

  「見過。」

  「他做工作,捨得幹,又沒得私心。只是堂客拖後腿,調他的皮。這個角色很本真,又和睦,怕吵起架來,失了面子,女的抓住他的這顧慮,吵得他落不得屋,安不得生。」

  「劉雨生是黨員不是?」

  「是的。她才不管呢。」

  「不要去管他們的閒事,清官難斷家務事。下村組長叫什麼?」

  「謝慶元。」

  「也是黨員嗎?」

  「是的。只不過思想上還有點問題。」

  鄧秀梅偏著腦殼,拿鋼筆頂著右臉,問道:

  「有什麼問題?」

  「你問老謝麼?他這個人哪,慢點你會曉得的。總而言之,他那一組有點費力。當然也不能完全怪他一個人。幾家難於講話的戶子,都在他組裡。」

  「難得講話的,是哪些人家?」鄧秀梅關心地忙問。

  「比方說:陳先晉老駕,就算得一戶。他對人說:『親兄嫡弟在一起,也過不得,一下子把十幾戶人家扯到一塊,不吵場合,天都不黑了!……』」

  李月輝正說到這裡,聽見外屋一陣腳步聲。有人粗暴地把門一推,單幅門猛烈地敞開,在這小小後房裡,激起了一股氣浪,把亮窗子上糊的舊報紙吹得窸窸嚓嚓地發響。鄧秀梅回身往門口看時,只見一個差不多高齊門框的、胸膛挺起的威武後生子闖進了房間。他膚色油黑,手腳粗大,頭上戴頂有個光滑黑亮的鴨舌的藍哢嘰制帽,上身披件對襟布扣的老藍布棉襖,沒有扣扣子,也許是怕熱,下身穿條青線布夾褲,腳上是一雙麻墊草鞋。看見鄧秀梅,他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只顧對李月輝氣勢洶洶地嚷道:

  「李主席,你說這個傢伙混賬不混賬?」

  「怎麼開口就罵人家混賬?你懵懵懂懂,沒頭沒腦,說的到底是哪個?」

  「亭面胡。他聽信謠風,砍竹子上街去賣去了。」

  「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嘛,你聽哪一個說的?」

  「有個民兵看見了,來告訴我的。」

  鄧秀梅知道他們說的是盛佑亭,但這後生子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不曉得他是認生呢,還是驕傲,她不好答白,只靜靜地聽李月輝說道:

  「砍幾根竹子,也是常事,人家是去換點油鹽錢。」

  「你倒很會體貼他。我怕他是聽信了謠風。」

  「起了謠風,你們民兵就有事做了,有什麼怕的?」李月輝笑一笑說,「真趕巧,我們正在談你爸爸的壞話,你就來了。我還沒介紹,這是鄧秀梅同志,縣委派來幫我們搞合作化的。」後生子給鄧秀梅略略點了點頭。李月輝又說:「這是剛才我說的陳先晉老駕的大崽,陳大春同志,黨員,民兵中隊長,青年團的鄉支書。」

  聽說陳大春是青年團支書,鄧秀梅笑著站起身來,親熱地跟他拉手,用她的全神貫注的閃閃有光的眼睛,又一次地細細打量這位青年的儀錶。他身材粗壯,臉頰略長,濃眉大眼,鼻子高而直,輪廓顯得很明朗。在這一位新來的生疏的上級的跟前,他露出了一種跟他的粗魯的舉止不相調和的不很自然的神態,他想退出去,但又不好意思馬上走。鄧秀梅還是隨便地親熱地笑著,要他坐下,自己也坐下來說道:

  「你來得正好,同李主席談完情況,我要跟你扯一扯。」

  「我還有事去,過一陣再來。」陳大春說完,轉身要走。

  鄧秀梅看了看手錶,還只有五點。她曉得,農村裡的會,照例要過了九點,才能開始,如今離開會還有四點來鐘,她默了默神,就跟李月輝說道:

  「李主席,這樣好啵?我先跟團支書講幾句話,我們再談。」

  「要得。」李主席好打商量,馬上同意,「我正要去叫人把通知發下。」

  李主席起身出去了,房間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在細細長談。陳大春起初還有點感到生疏,慢慢地也就放肆了,喉嚨也跟著粗了。他們兩個人坐在漸漸變成灰黯的亮窗子跟前,談起了青年團的工作的各個方面。鄧秀梅還是跟平常一樣,伏在案前,用鋼筆在自己的小紅本子上,扼要地記下她所聽到的東西。研究發展團員的規劃時,陳大春說:

  「有一個發展對象,叫做盛淑君。」

  「盛淑君?是不是一個梳雙辮子的姑娘?」鄧秀梅停了筆,轉臉對著他,關懷地問。

  「梳雙辮子的姑娘有的是,她也是一個。你認得她嗎?」

  「我一進村,就看見了她。她怎麼樣?」

  「她樣樣都好,願意勞動,還能做點事,起點作用,品格也沒有什麼,只是太調皮,太愛笑了。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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