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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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地主,鬥得你好看!」鄧秀梅笑著插斷他的話,心裡又想:「這個人有點糊塗。」她所認為糊塗的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倌子歇了一陣氣,元氣恢復了,勁板板地只顧諢他的: 「記得頭一回,剛交紅運,我的腳爛了,大崽又得個傷寒,一病不起。兩場病,一場空,收的穀子用得精打光,人丟了,錢櫥也罄空,家裡又回復到老樣子了,衣無領,褲無襠,三餐光只喝米湯。二回,搭幫一位本家借了我一筆本錢,叫我挑點零米賣,一日三,三日九,總多多少少,賺得一點。婆婆一年喂起兩欄豬,也落得幾個。幾年過去,聚少成多,滴水成河,手裡又有幾塊花邊了,不料我婆婆一連病了三個月,花邊都長了翅膀,欄裡的豬也走人家了……」 「面胡你還在這裡呀?」路上一個挑柴火的高個子農民,一邊換肩,一邊這樣問。盛佑亭扭過臉去說: 「來吧,高子,歇一肩再走。」 「不了,天色不早了。」 高個子農民挑著柴火一直往縣城的方向走去了。 「他也是清溪鄉來的?」鄧秀梅問。 「是的。」盛佑亭答應。 「他叫什麼?」 「他呀,大名鼎鼎,到了清溪鄉,你會曉得的。」 「錢用完,人好了吧?」鄧秀梅把先前的話題又扯轉來。 「退財折星數,搭幫菩薩,人倒是好了。我給我婆婆送了個恭喜說:『這下子,你好了,我也好了。』我婆婆問:『你又沒病,有什麼好的?』我說:『夜裡睡覺,省得關門,還不好嗎?』我婆婆問:『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你這明白人,這都不明白?這叫夜不關門窮壯膽。』她歎一口氣說:『唉,背時的鬼。』她自己生病,把錢用光了,還罵我背時,一定要替我算個八字。有一天,聽見村裡有面小銅鑼,陰一聲,陽一聲,當當地敲過來了……一隻竹雞。」盛佑亭眼睛看著路那邊的山上的刺蓬裡,撲撲地飛起一隻麻灰色的肥大的竹雞,眼睛盯著它說道:「好傢伙,好壯,飛都飛不動。」 「你算了命嗎?」鄧秀梅笑著問他。 「我婆婆要算,我說:『你有算八字的錢,何不給我打酒吃?』她一定要算,要孩子把瞎子叫來,恭恭敬敬,請他坐在堂屋裡,把我的生庚八字報給他。瞎子推算了一陣,就睜開眼白,對我婆婆說:『恭喜老太爺,好命,真是難得的好命。』把我婆婆喜仰了,連忙起身,又是裝煙,又是篩茶,問他到底怎樣的好法。瞎子抽了一壺煙,端起茶碗說:『老太爺這命大得不是的,這個屋裝你不下了,你會去住高樓大瓦屋,你們大少爺還要帶兵,當軍長。』我插嘴說:『我大崽死了,得傷寒死的。他到閻王老子那裡當軍長去了。』瞎子聽說,手顫起好高,端著的茶,潑一身一地。走江湖的,心裡活泛,嘴巴又快,又熱鬧,他說:『老太爺,老太太,你們放心,給你打個包票,瓦屋住定了,將來住不到,你來找我。』他自己連茅屋都沒得住的,東飄西蕩,你到哪裡去找他?」 「你住到瓦屋沒有呢?」 「說奇,就奇在這裡,真有點靈驗。土改時,我分一幢地主的橫屋,一色的青瓦。」 「你的命真算不錯了。」 「不是搭幫共產黨、毛主席,自己還有這力量?不過,也是空的,我勞力不強,如今是人力世界,歸根結底,還是靠做。」 「做有什麼不好呢?」 「做是應該的,只是年紀上來了,到底差勁了,早些年數,莫說這三根竹子,哼!」 「你老人家今年好大了?」 「癡長五十二,命好的,抱孫子了。我大崽一死,剩下來的大傢伙,都是賠錢貨……」盛佑亭說到這裡,看見鄧秀梅的一雙黑浸浸的眼睛對他一鼓,曉得不妙,自己失了言,犯了這個女幹部的忌諱了,連忙裝作不介意,說了下去:「崽頂大的,今年還只有十五,才進中學,等他出力時,我的骨頭打得鼓響了。」 「那不至於。你還很英雄。」 「這還不是正合一句老話所說的:『有錢四十稱年老,無錢六十逞英雄。』」 「這是舊社會的話了。逞英雄的,如今走得起。」 「走得起,當不得飯吃,還是應該有一個幫手。」 「你入了互助組嗎?」鄧秀梅急轉直下,有意地把談話引到她感興趣的題目上來。 「入了。」 「那你不是有了幫手了?你們鄉里,有幾個組?」 「我摸不清。」 「你們那個組辦得如何?」 「不足為奇。」盛佑亭搖一搖頭,「依我看,不如不辦好,免得淘氣。幾家人家搞到一起,淨扯皮。」 「扯些什麼皮?」 「趕季節,搶火色,都是叫化子照火④,只往自己懷裡扒,哪一家都不肯放讓。組長倒是一個好角色,放得讓,吃得虧,堂客又挑精,天天跟他搞架子。」 「為些什麼?」 「堂客問他要米煮,要柴燒,不如她的意,就吵。」 「住在山窩裡,還沒得柴燒?」 ④ 照火:烤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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