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八四


  女人躲到漆黑的角落裡,穿好褲子。門開了,人們擁進來,圍住劉桂蘭,老孫頭問:「打哪兒起出來的?」

  劉桂蘭沒有回答,白大嫂子笑著說:「你問那幹啥?反正是摳出了金子就得了。」

  老孫頭搶過鎦子來,伸得很遠,笑眯左眼說:「這不像金子,是黃銅吧。金子是甜的,黃銅是苦的,讓我擱舌子嘗嘗。」說完,他把金子擱到嘴邊去。劉桂蘭一面叫喚道:「哎呀,快別擱嘴上。」一面從人堆裡撲了過去,從老孫頭的手裡奪下金鎦子,「把人嚇壞了。埋汰呀,你都不知道?」老孫頭給弄迷糊了:「金子有啥埋汰呢?」

  白大嫂子連忙接口說:「金子擱在大肚子家裡,就是埋汰。」

  聽到從杜家女人身上起出了金子,全屯男女黑天白日地搜找。有些地主把金鐲子扔在灶坑裡;有的壞蛋把金鎦子套在秫秸障子的秫秸稈子上;有的老財把金鉗子膠在窗戶玻璃上的白霜裡;有的娘們把金鎦子縫在褲襠裡,嵌在鞋底中,套在腳趾上。這一切都白費心機,都瞞不了群眾這尊千眼佛的眼。金子越起越多了。五天以內,光元茂屯一個屯子,起出了三斤多金子。金鐲子和金鎦子都用線串好,一嘟嚕一嘟嚕地放在農會一個躺箱裡,用鎖鎖住。

  兩馬爬犁還不停不歇拉來糧食、豆餅、布匹、衣裳和農具。寬敞的韓家大院堆得滿滿堂堂的。東下屋做了衣庫,堆著成千件衣裳、成萬尺布匹。西下屋做了糧倉,裝不完的糧食,堆在院心用茓子圍三個大囤,囤尖跟房檐一般高,金光閃閃的小米和苞米上面,蒙一層白花花的幹雪。有些地主,地窖裡起出的糧食,因為窖起來的年代久,都漚成了石頭似的大大小小的疙疸。

  蕭隊長在農會裡屋,接待著剛從哈爾濱來的《東北日報》記者。他陪他看了起出的浮物。替郭全海他們照了一個像。回到裡屋,兩個人嘮著,蕭隊長告訴記者:「起出來的金子,老百姓要賣了買馬,打下生產的底子。咱們同意這個意見,土地改革的目的就是發展生產嘛。」第二天,《東北日報》的記者走了以後,蕭隊長也決定離開元茂屯。這屯子的群眾這回是在廣泛的基礎上發動起來了。郭全海變得更老練,不會出什麼岔子。蕭祥想帶著老萬,往三甲去。那是一個靠山的夾生屯子。郭全海和其他一些積極分子,伴送出南門,臨別時,蕭隊長叮嚀郭全海:「你還是得搬進農會,多加小心,提防壞根燒果實。」說完,他坐上爬犁,在風雪裡,一點鐘奔跑二十裡,馳往三甲。

  依照蕭隊長的話,郭全海搬回了農會,住在蕭隊長住過的,原先他也住過的東屋的裡屋。

  元茂屯的男男女女,黑價白日地忙著,七八宿不睡,也不覺累。第八天下晚,原是在老初那組的老田頭跑到農會裡來告訴郭全海:「舊中華民國,杜善人在葦子河山裡當過把頭,掙不少元寶。」

  郭全海說:「我也知道他能有。要他自己說,可真不容易。」

  老田頭說:「找他大小子問問。他是杜善人頭一房媳婦生的,後娘嫌唬他,起小折磨他。到長大了,他對外人說:『咱死也不死有家裡。』如今他在東門裡,另立灶火門,你找他嘮嘮,興許能露出點頭。」

  郭全海聽了這話,又打聽杜家大小子好喝燒酒。他上合作社,從酒簍裡舀兩棒子酒,又買一斤豆腐,自己動手炒一個豆腐,還炒一碟豆子,完了把那傢伙叫來,請他喝酒。在農會的裡屋,兩個人邊喝邊嘮。郭全海喝得很少,噙著煙袋,盤腿坐在炕桌邊,瞅他喝完一樽,又倒一樽。喝得多,話也多了。兩棒子酒完了,郭全海又去舀一棒子來。這事叫兒童團聽到,告訴婦女會的劉桂蘭和白大嫂子。白大嫂子說:「由他去,咱們犯不著去管他們爺們的閒事。」劉桂蘭卻說:「這可了不得!蕭隊長才走不幾天,他又腐化了,走,咱們找他說理去。」

  劉桂蘭從杜家大院跑到農會來,後尾跟著十來多個和她一樣年紀的姑娘,此外還有小豬倌帶領的七八個放豬放馬的小嘎,他們呼拉呼拉地擁進農會的裡屋。劉桂蘭領頭,跑到炕沿邊。杜大小子嚇一跳。他有些醉意,人們跑進了院子,也沒聽見,人們冷丁擁進屋,兒童團手裡都執著紮槍,只當是來抓他的來了。他心裡哆嗦,端在手裡的一樽白乾,都灑在炕桌上和炕席上。劉桂蘭臉頰飛紅地說道:「郭團長,咱們請你上那屋去,有話問問你。」

  郭全海看見他們的樣子和氣色,早猜著九分。他笑一笑,跳下地來,跟著他們到西屋,劉桂蘭氣得胸脯一起一落,站在郭全海跟前,仰起臉來,噘著嘴巴子,半晌說不出話來。小豬倌站在她身後,臉上也不大好看。還是劉桂蘭首先開口:「郭團長,你們這算啥?大夥起早貪黑,抱著辛苦鬥封建,你好不自在,跟大地主的渾小子喝酒。你學張富英的樣,半道妥協呐?」

  郭全海笑著,小聲地跟劉桂蘭嘮了一會。她這才明白,氣也消了,點一點頭,跟小豬倌合計一下,就說:「走,咱們別管爺們的閒事,反正他自己要負責任。」說完就帶領兒童和婦女走了。

  杜大小子的臉嚇得煞白,躲在裡屋,不敢出來。郭全海回來,還是陪著他喝酒,也不知道他又喝子幾樽。那小子喝得多了,就哭鼻子,這是他的老毛病。他捏著酒樽哭訴他的後娘壓迫他,支使他幹這幹那,叫他喝稀的,穿破的。他說:「『滿洲國』垮臺的那年冬天,我沒鞋子穿,外頭下大雪,她叫我出去喂豬,小腳趾頭也叫凍掉了。我那小兄弟舒舒坦坦躺在炕頭上,還沒醒來,我進屋去切豆餅喂馬,老母豬出來罵我:『你安的啥心?他剛睡著,非把他吵醒,消停點不行?』我媳婦死了,他們不給我續弦。我早料著,那份家當沒有我的份。使勁鬥吧,把他們鬥得溜幹二淨,我也不心痛。」這時候,郭全海插嘴問道:「你後娘有小份子錢嗎?」

  「那還能少?咱們家的乾貨都是她的小份子錢。」

  郭全海又故意問道:「她這份錢,日後打算給誰呀?」

  「還不是給我兄弟。」

  郭全海噙著煙袋,從容地又追問一句:「你真沒有份嗎?」

  「咱還能有份?」

  郭全海湊近他身邊,小聲問他道:「你可知道你們家的金銀擱哪兒?」

  「你說啥呀?」杜大小子端著的酒樽裡的酒直往外淌。郭全海說:「金子銀子擱哪兒?」

  「金子可不知道。」

  郭全海緊接著問道:「銀子呢?」

  「聽老母豬說過:『去到地裡山丁子樹下去瞅瞅,別叫野豬啥的給扒開來了。』」

  「哪兒的山丁子樹?」

  「那可不知道。」

  看他喝完第三棒子酒,郭全海打發他走了。他吆喝小組上的人,到農會開了一個小組會。小組派定郭全海和老孫頭,去問杜善人。又派白大嫂子和劉桂蘭去問杜家的女人。杜善人還是那些話:「你們看我還有啥呢?再也沒有了,啥都拿出來了。」問得急眼的時候,杜善人明誓:「我要再有啥不往外拿,天打五雷轟。」

  老孫頭笑著說道:「不說也不行呀。人家早替你說了。你大小子上郭團長那兒坦白了。」

  低著頭的杜善人聽到這兒,冷丁吃一驚,抬頭紋①上,漫著汗珠子。過一會兒,他又平靜了。郭全海跟老孫頭說一陣小話,老孫頭就說:「山丁子樹下埋的啥?只當咱們不知道?」

  ①額上皺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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