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
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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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隊長忍住傷痛,召集小王和劉勝,在白楊樹蔭下,開了一個支幹會,討論了追認趙玉林同志為中共正式黨員的問題,大夥同意他轉正。蕭隊長隨即走進工作隊的辦公室,跟縣委通了電話,縣委批准了趙玉林轉正。 蕭隊長回到操場時,趙大嫂子正在悲傷地痛哭:「我的天呀,你可把我坑死了,你撂下我,一個人去了,叫我咋辦呀?」她不停地哭訴,好像沒有聽見喇叭和鑼鼓似的。白大嫂子和張寡婦跪在她旁邊,替她扣好她在悲痛中不知不覺解開的舊青布衫子,並且勸慰她:「別哭了,別哭了吧。」她們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因為勸人家不哭的她倆自己也在掉淚哩。 人們燒著紙。冥紙的黑灰在小風裡飄起,繞著棺材。人們都圍成個半圓站著,喇叭和鑼鼓都停了。劉勝主持追悼的儀式,在場的人,連小孩在內,都靜穆地、恭敬地行了三鞠躬禮。 行禮完了,老孫頭邁步到靈前,對幾個站在旁邊的人說:「來來,大夥把棺材蓋磨開,叫趙大嫂子再瞅瞅大哥。」幾個小夥子幫著老孫頭把棺材蓋磨開,趙大嫂子傍著棺材站起來。老孫頭忙說:「眼睛擦乾,別把眼淚掉在裡面。」 「影子也不能照在棺材裡呀。」老田頭說。他也上來了。「這對身板不好。」老孫頭添了一句。 但是趙大嫂子沒有留心他們的勸告,沒有擦眼睛,也沒有留心日頭照出的身影是不是落在棺材裡。她扒在棺材邊上,瞅著棺材裡的趙玉林的有連鬢鬍子的蒼白的面容,又痛哭起來,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似地連連地掉下。 老孫頭怕她眼淚掉在棺材裡,和其他兩個小夥子一起,連忙把棺材蓋磨正,趙大嫂子悲哭著:「你好命苦呵,我的天,你苦一輩子,才穿上衣裳,如今又走了。」 大夥一個一個到靈前講演,讚頌死者的功勞。人們又討論紀念他的種種辦法。老孫頭也站起來說:「老趙哥真是咱們老百姓的好幹部,他跑在頭裡,起五更,爬半夜,盡忙著會上的事情。他為窮人,赤膽忠心,盡往前鑽,自己是遭罪在前,享福在後,他真是咱們的好主任。」老孫頭說到這兒,白玉山叫道:「學習趙主任,為人民盡忠!」 大夥也跟著他叫口號。口號聲停息以後,老孫頭又說:「你比如說,頭回分東西,趙大哥是一等一級的窮戶,說啥也不要一等一級的東西,拿了三等三級的東西,三件小布衫,三條舊褲子,他對大嫂子說:『不露肉就行了。』」老孫頭說到這裡,趙大嫂子又哭了。老孫頭扭轉頭去對她說:「大嫂子你別哭了,你哭得我心一亂,一著忙,把話都忘了。」他又轉臉對著大夥說:「如今他死了,他死是為大夥,咱們該補助他,大夥說,幫助死的呢,還是幫助活的呀?」 「活的。」四方八面都叫喚著。 「趙主任為大傢伙犧牲了,他的革命成功了。」張景祥從人群裡站起來說道:「他家挺為難,咱們幫補他們,沒有吃的不叫餓著,沒有穿的不叫凍著。大夥同意不同意?」在場的一千多人都叫著「同意」。 「要是同意,各組推舉個代表,合計合計,看怎麼幫助。」大夥正在合計補助趙家的時候,在旁邊一棵白楊樹下邊,小王、劉勝和其他一些年輕的人們正在圍著老萬和老初,聽他們談起趙玉林咽氣前後的情形。一顆炸子從他肚子右邊打進去,腸子流出來。他們給他把腸子塞進肚子裡去。他痛得咬著牙根,還要人快去攆鬍子。 送到醫院,還沒進門,他的嘴裡湧出血沫來,車停在門口,老萬走上去,拿著他手。 「不行了。」他說。問他還有什麼話,他搖搖頭,停了一會,才又慢慢說:「沒有啥話。死就死了。幹革命還能怕死嗎?」才說出這話,就咽氣了。縣裡送他一口白棺材,一套新衣裳。 這時候,在靈前,在人們圍起來的半圓圈子裡,白玉山正在說什麼,小王和劉勝都走過來聽。白玉山眼圈紅了,他說得挺少,才起頭,又收梢了,他說:「咱們都是幹莊稼活的,咱們個個都明白,莊稼是一籽下地,萬籽歸倉。趙主任被蔣介石國民黨整死了,咱們窮夥計們都要起來,擁護農工聯合會,加入農工聯合會,大夥都一路心思,打垮地主,掃滅蔣匪,打倒蔣介石。為趙主任報仇!」人們都跟著他叫口號。李大個子敞開衣襟,邁到棺材跟 前說:「趙主任是地主富農的對頭,壞蛋最恨他,大夥都知道,前些日子,他整的柴火也給地主腿子燒光了。他是國民黨鬍子打死的,咱們要給他報仇,要挖盡壞根,要消滅鬍子。」大夥喊口號的時候,蕭隊長沉重地邁到大夥的跟前,這個意志力堅強的人極力控制自己的悼念戰友的悲傷,慢慢地說道:「趙玉林同志是咱元茂屯的好頭行人,咱們要學習他大公無私、勇敢犧牲的精神,他為大夥打鬍子,光榮犧牲了。為了紀念他,沒入農會的小戶,趕緊入農會。為了紀念他,咱們要加強革命的組織,要把咱們的聯合會辦得像鐵桶似的,誰都打不翻。還要通知大家一宗事,趙玉林同志,是中國共產黨的候補黨員,還有兩個月的候補期。現在他為人民犧牲了。剛才,中共元茂屯工作隊支委會開了一個會,決定追認趙玉林同志為中國共產黨的正式黨員。這個決定,得到中共珠河縣委會的批准,我代表党,現在在這兒公開宣佈。」 一陣打雷似的掌聲以後,喇叭吹著慶祝的《將軍令》。張景祥領著另外三個人,打著鑼鼓。不知道是誰,早把農會的紅綢旗子支起來,在翠藍的天空底下,在白楊和榆樹的翠綠的葉子裡,紅色旗子迎風飄展著。小孩和婦女們都唱著:《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歌曲。白玉山帶領花永喜和自衛隊的三個隊員,端起打鬍子的時候繳來的五棵嶄新的九九式鋼槍,沖著南方的天空,放射一排槍。正坐在地上跟人們嘮嗑的老孫頭嚇得蹦跳起來,咕咕嚕嚕地罵道:「放禮炮,咋不早說一聲呀?我當是鬍子又來打街了。」除開韓家和韓家的親戚朋友和腿子,全屯的男女老少,都去送殯了。喇叭吹起《天鵝》調①,紅綢旗子在頭裡飄動,人們都高叫口號:「學習趙玉林,為老百姓盡忠。」 「我們要消滅蔣介石匪幫,為趙玉林報仇。」靈柩出北門,到了黃泥河子旁邊的草甸子裡,李大個子帶領好多年輕小夥子,拿著鐵鍁和洋鎬,在老田頭的姑娘田裙子的墳塋的附近,掘一個深深的土坑,棺材抬進土坑了。趙大嫂子又撲到靈前,一面燒紙一面哭訴,嗓門已經哭啞了。大夥用鐵鍁掀著濕土,夾著確青的草葉,去掩埋那白色的棺材。不大一會,新墳壘起了。在滿眼通紅的下晌的太陽裡,在高粱的深紅的穗頭上,在靜靜地流著的黃泥河子流水邊,喇叭吹著《哭長城》②,鑼鼓敲打著。哀樂淹沒了大夥的哀哭。 ①②悲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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