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
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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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日頭偏西了,風刮著高粱和苞米棵子,刮得沙拉拉地發響。高粱的穗頭,由淡黃變成深紅,秫秸也帶紅斑了。苞米棵子也有些焦黃。天快黑了,她還坐在地頭上,不想動身。 「回去吧,快落黑了。」老田頭催她。 「你先回去吧,我還要到裙子墳塋地裡去看看,那時咱們要有地,就不會受韓家的氣,裙子也不會傷了。」老田太太說著,舉起衣袖擦眼睛。 「快走,快走,西北起了烏雲。早看東南,晚看西北。快下大雨。要不快走,得挨澆了。」老田頭騙她回去,因為怕她又上裙子的墳塋,哭得沒有頭。 兩口子慢慢往回走。才進北門,碰到老孫頭趕著一掛車,正從東頭往西走。 「老田頭,上哪兒去來?」老孫頭笑著招呼老兩口。「到地裡去來。」老田頭回答。 「快上來,坐坐咱們的車。」他忙停下車來,讓老田頭兩口子上車,於是一面趕著馬飛跑,一面說:「看那黃騸馬,跑得好不好?」 「不大離,」老田頭說,「幾歲口了?」 「八歲口,我分一條腿。李大個子也分一條腿。我說,『你是打鐵的,不下莊稼地,要一條馬腿幹啥?全屯的馬掌歸你釘,還忙不過來,哪能顧上喂馬呢?你把那條腿子讓給我,好吧?你是委員,該起模範唄。』李大個子說:『你這老傢伙,你要你就拿去得了唄。』我告訴他:『你真是好委員,我擁護你到底,回頭我的馬掌一定歸你釘,不找別家。』老田頭,咱們兩條馬腿了。瞅這傢伙,跑得多好,蹄子好像不沾地似的。遠看一張皮,近看四個蹄,這話不假。」 「你上哪兒去?」老田頭問。 「上北大院,如今不叫韓家大院,叫北大院了。」老孫頭說,「郭主任分糧,忘了給他自己留一份,如今缺吃的,我給他送點小渣子去,吁吁。」老孫頭趕著牲口,繞過泥窪,走上平道,又回過頭來,對老田頭說:「你聽說嗎,小豬倌傷養好了,回來了,公家大夫給他塗了金瘡藥。咱八路軍的大夫,可真是賽過華佗,小豬倌揍得那樣,也整好了。」 「那小嘎,沒爹沒娘的,住在哪兒呀?」老田頭瞎婆子連忙問。老孫頭又嘮起來了:「郭主任說:『跟我一起住,』趙主任不贊成他:『那哪能呢?你一個跑腿子的,還能領上個小嘎?燒水燒飯,連連補補多不便。我領去,有我吃的,管保也餓不著他。』吁吁。」老孫頭忙把馬喝住。到了原來的韓家,現在農會的黑大門樓的門口,老孫頭跳下車子,把車上的一麻袋渣子背到小郭住著的西上屋。他出來時,老田頭的老伴瞎老婆子托他捎一籃子土豆子送給小豬倌。小豬倌被韓老六差一點打死,引起瞎老婆子想到她姑娘。對於地主惡霸的冤仇,使得他們覺得彼此像親人。她的關心小豬倌,就像關心她自己的小孩一樣。老孫頭把土豆子放在車上,趕著車子,一溜煙往趙玉林家跑去,半道碰到白玉山。老白左眼角上現出一塊通紅的傷疤。 「咋的?掛彩了?」老孫頭慌忙喝住馬問他。 「還不是落後分子整的。」白玉山站在車前,從根到梢說起白大嫂子跟他幹仗的事情。白玉山分一坰近地,有人背後嘀嘀咕咕了:「翻身翻個半拉架,光幹部翻身。」 李大個子聽到了這話,連忙告訴白玉山,老白隨即把自己分到的近地,跟一個老跑腿子掉換一塊遠地,背後沒人嘀咕了。他尋思這事處理得妥當,下晚回去,歡歡喜喜告訴他媳婦。白大嫂子正在給他做鞋底,聽到這話,揚起她的漂亮的漆黑的眉毛,罵開來了:「看你這二虎八咭稀裡糊塗的傢伙,拿一塊到手的肥肉,去換人家手裡的骨頭,跟你倒半輩子的黴,還得受半輩子的罪。」 「幹部該做模範唄。」白玉山說。 「模範不模範,總得吃飽飯。你換上一坰兔子不拉屎的石頭砬子地,那麼老遠,又沒分馬,看你咋整?」 「餓不著你的,放心吧。」白玉山說,有點上火了。「我到農會去把原先那地要回來。」白大嫂子真要從炕上下地,白玉山一把拖著她胳膊,不讓她走,兩人扭做一堆了,白玉山的左邊眼角上挨了一鞋底。看見他眼角出血,白大嫂子楞住了。她有一些害怕,也有些後悔,但又不肯低頭去給他擦血,她坐在炕沿,不吱聲了。老白沒還手,就出來了,走到門口,才罵一句:「落後分子。」 把這事情根根梢梢告訴老孫頭以後,這老趕車的一面晃動鞭子,趕著大車走,一面笑著說:「老娘們嘛,腦瓜子哪能一下就化開來了?還得提拔提拔她,往後,別跟她吵吵,別叫資本家笑話咱們窮夥計。」老孫頭從工作隊和農工會學了好些個新話,「提拔」和「資本家」,都是。當時他嘴裡這麼說著,心裡卻想:「要我分一坰近地,也不肯換呀。」 不知不覺,車已來到了趙玉林家裡。老孫頭把土豆子籃子提進去,說明是老田太太送給小豬倌的。趙家三口跟小豬倌正吃下晌飯。 「來,吃點吧。」趙玉林的屋裡的說。「鎖住去拿碗筷來。」 「吃過了。」老孫頭說,「鎖住你不用去拿了。」老孫頭看那炕桌上擺了一碟子大醬,幾片生白菜,兩個生的青辣椒。飯是渣子粥。 「當主任的人,元茂屯是你說了算,還喝著稀的,咋不整點饃饃、餅子啥的吃吃呀?」老孫頭說,眼瞅著炕桌。 「聽到啥反應?」趙玉林沒有理會老孫頭關於吃喝的話,問著一連串的問題,「老百姓滿意不滿意?劈的衣服都能對付過冬吧?」 「哈也沒問題。老百姓只有一點不滿意,說趙主任自己分得少。他們都問:『趙主任不是窮棒子底子嗎?咋能不分東西呢?』我說:在『滿洲國』,咱們哥倆是一樣,都是馬勺子吊起來當鑼打,窮得叮哩噹啷響。那時候,趙主任也不叫趙主任,叫趙——啥的,說出來可磣①。現下咱們窮人『光復』了,趙主任當令,為大夥辦公,為大夥是該屈己待人的,可是啥也不要,叫鎖住跟鎖住他媽還是窮得叮哩噹啷響,也不像話,回頭叫資本家看笑話。說咱們這四百人家的大屯子,連一個農會主任也養活不起。」老孫頭說得屋裡的人都笑了。 ①難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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