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四九


  兩面光劉德山也說:「老楊真是,想喝日本子森田大郎的洗腳水,要我真不幹。」

  楊老疙疸在元茂屯站不住腳,蹽到外屯收買貓皮去了。人們不久忘了他,就像他死了似的。

  韓老六十分苦惱。白鬍子、韓長脖和李振江早不頂事。費盡心機收買的楊老疙疸,又完蛋了。屯子裡老是開會,這些小會都討論些啥呢?還在算計他嗎?他不摸底。下晚他老睡不著,常常起來,靠著窗戶,瞅著空空蕩蕩的大院套,聽著牲口嚼草的聲音。

  「中央軍」是過不來的了。他翻來覆去,尋思這件事,第二次叫家裡人把細軟埋藏了一些。到下晚,韓家大院的圍牆腳下,柴火堆邊,常常發出鎬頭碰擊石頭的聲響。

  韓家的馬,蹄子上包了棉花和破布,馱著東西,由李青山和別的人趕到外屯去。但是這事也被農會發覺了。往後,白玉山派了兩個自衛隊,拿著新打的紮槍,白天和下晚,在韓家大院的周圍放流動哨。韓老六家的馬匹和浮物,再也不能倒動出去了。

  韓老六想,家裡的事,農會咋能知道呢?他想不透。他不明白,農會已經成了廣大的群眾性的團體,他和他的腿子都給群眾監視了。

  他家裡的豬倌吳家富,只有十三歲。不久以前,郭全海和李常有聽到韓長脖和韓老六悄悄談起過這個小豬倌。一天,吳家富手裡拿著一條比他長一倍的鞭子,趕著一群豬,從南門外回來,迎頭碰到郭全海,兩個就談嘮起來,郭全海要他下晚參加嘮嗑會。

  當天下晚,韓家大院的人都睡了的時候,吳家富悄悄從炕上起來,走出下屋,打開大門上的那一扇小門,到郭全海的小組上去參加嘮嗑會去了。在會上,小豬倌倒著苦水,說起大夥也都知道的他的家史。他爹死後,娘被韓老六霸佔,不到一年,被賣到雙城的一家窯子。他呢,給韓老六放了四年大豬,還是走不出韓家的大門。頭年他要走,韓老六對他說道:「你不能走,你爹的棺材錢還沒還清哩。父債子還,再放五年豬,不大離了。」

  說到這兒,小豬倌兩眼掉淚,搖晃郭全海的胳膊說:「郭大哥,救救我……」

  郭全海說:「放心吧,往後大夥不能再看你受苦了。」

  從此,小豬倌天天下晚溜出來開會。楊老疙疸到韓家喝酒,韓家埋藏和倒動浮物,小豬倌都瞅在眼裡,下晚報告了大夥。自從參加嘮嗑會,小豬倌的瘦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在韓家四年,小豬倌是從不知道快樂的。因為生活苦,十三歲看去好像十歲的樣子,瘦得不成孩子樣了。白天他一個人放二十個大豬,還有好些豬羔子。下晚回來,吃冷飯剩菜,天天如此,年年一樣。他和別的勞金住在西下屋。那是一間放草料的雜屋,隔壁是豬圈,糞的臭氣,尿的騷氣,實在難聞,又招蚊子,常常咬得通夜睡不著。十冬臘月沒蓋的,凍得整宿直哆嗦,韓家的人除了罵他,就沒有人跟他說過話,李青山也常常揍他。他到嘮嗑會裡倒苦水,一邊說,一邊哭,引得好些小孩婦女,也陪他掉淚。

  屯子裡興起嘮嗑會的十來多天以後一天的下晚,半夜過後,韓老六心裡不安,睡不著覺,爬了起來,到院子裡走動。三星晌午①了,遠處有狗咬,接著又有好多腳步聲。韓家的狗也咬起來,有人走近了。韓老六趕緊站在西下屋的房檐下,望著門口,大門上的那扇小門開開了,進來一個人,回身把小門插上。星光底下,清清楚楚地看見這是豬倌吳家富。韓老六從房檐下跳出,一把抓住小豬倌的胳膊,叫喚道:「李青山,李青山,有賊了!」

  ①半夜過後。

  李青山從東下屋出來,手裡提一根棒子。他們把小豬倌拉到東屋裡,韓老六坐在炕上,氣喘吁吁地問道:「你上哪兒去了?」

  「你管不著。」吳家富脫口說出,自己也奇怪完全不怕了。「哦,你也抖起來了,」李青山說。這個平常挨他的揍也不敢吱聲的小豬倌,現在,在韓老六跟前,竟敢牙硬嘴強地說管不著他了。他掄起棒子來罵道:「六爺管不著你,這棒子可能管你!」說著,棒子就落下來,打在低頭躲閃的小豬倌的脊樑上。

  「先別打,」韓老六使勁忍住心裡的火氣,叫道,「叫他說,他們開會盡嘮些啥嗑?說了就沒事。」

  小豬倌仰起臉來說:「我不說,打死也不說!」

  韓老六氣得臉紅脖粗地嚷道:「好哇,你翻身翻到我跟前來了。我教你翻身。李青山,剝下他衣裳,我去拿馬鞭子來。」

  吳家富被按在地上的時候,尖聲高叫道:「救命呀,韓老六殺人了。」

  李青山慌忙拿起炕桌上的一塊抹布,塞在他嘴裡。正是將近亮天的時候,屋裡院外,靜悄悄的,小豬倌的喊聲,從窗戶透過院牆,傳到了自衛隊的兩個流動哨兵的耳朵裡。他們中間的一個吹起口溜子①,在公路上,一邊跑,一邊叫嚷:「韓家大院殺人呐。」另一個徑向韓家大院的大門口奔來。小豬倌吳家富趴在地板上,衣裳剝掉了。韓老六用腳踩著他,心裡尋思:「鞋濕了,蹚吧。」他掄起馬鞭子來說:「咱們一不做,二不休,揍死你也不怕啥。」

  ①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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