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三七


  「你別忙走,請把這衫子給他捎去。」

  李大個子走了以後,白大嫂子對著鏡子,攏攏頭髮,慌忙走到東院老於家,借十二個雞蛋。老白回來,兩口子見面,都不提起幹仗的事情。往後,她煮了兩隻蛋給他吃。這一天,老白鏟了一天地,趕落黑才回。放下晚飯的筷子,他要往工作隊去。白大嫂子又到南園子裡摘了一籃子嫩豆角黃瓜,裡面還放著十個借來的雞蛋,叫老白捎去,送給蕭隊長。根據工作隊規矩,蕭隊長婉言拒絕了。

  下晚,白玉山回得早點兒,月芽從窗口照射進來,因為太熱,也因為愛惜衣裳,白玉山脫了他的青布小衫子。他敞著懷,露著一個大胸脯,躺在炕梢。他們這才嘮起幹仗的事。「看你那一股醋勁,也不『調查研究』的。」白玉山說,從工作隊裡學了些個新話,「調查研究」也是裡頭的一個。

  八月初頭,小麥黃了。看不到邊兒的綠色的莊稼地,有了好些黃燦燦的小塊,這是麥地。屯落東邊的泡子①裡,菱角開著小小的金黃的花朵,星星點點的,漂在水面上,夾在確青的蒲草的中間,老遠看去,這些小小的花朵,連成了黃乎乎的一片。遠遠的南嶺,像雲煙似的,貼在藍色的天邊。燕子啾啾地叫著,在天空裡飛來飛去,尋找吃的東西,完了又停在房檐下,用嘴殼刷洗它們的毛羽。雨水挺多,園子裡種下的瓜菜,從來不澆水。天空沒有完全乾淨的時候,總有一片或兩片雪白的或是烏黑的浮雲。在白天,太陽照射著,熱毛子馬②熬得氣乎乎,狗吐出舌頭。可是,到下晚,大風刮起來,高粱和苞米的葉子沙拉拉地發響。西北懸天起了烏黑的雲朵,不大一會,瓢潑大雨到來了,夾著炸雷和閃電,因為三天兩頭地下雨,道上黑泥總是不幹的,出門的人們都是光著腳丫子,順著道沿走。

  ①大池塘。
  ②一種病態的馬,夏長毛,畏熱,冬落毛,怕冷。

  離開二次鬥爭會,有些日子了。趙玉林、郭全海、白玉山和李常有,黑白不停地在屯子裡活動,已經團結了一幫子人。農會由三十多個人,擴大成為六十多個了。劉德山在下雨天不下地的時候,也去跟小戶嘮嘮。他常常上工作隊裡去,把他作的事,聯絡的人,告訴蕭隊長。李常有笑他,說他是到蕭隊長跟前去賣功,不是實心眼地為工作。有一天,劉德山從工作隊出來,在公路上走,韓長脖正迎面走來,他來不及躲開,就用笑臉迎上去。韓長脖冷笑兩聲問他道:「做了官了。生產委員算幾品?」

  「老弟,是時候趕的,推也推不掉,你還不明白?」劉德山賠笑。

  「聽說又開鬥爭大會,該鬥誰了?」韓長脖趁勢追問他一句。

  「說不上,咱生產委員專門管生產。」劉德山說。他也是痛恨韓家的,雖說不敢撕破臉,去得罪他們,也不願跟長脖子說實在話。他早知道,又要鬥爭韓老六,但是他不說,支吾幾句躲開了。

  蕭隊長跟老田頭談過好多回,瞭解了他的三間房的故事,鼓動他跟韓老六鬥爭。

  「怕是整不下。」老實巴交的老田頭說道。

  「你不要往後撤就行,大夥准給你撐腰。」趙玉林說。「好吧。」老田頭說,還是挺勉強。

  蕭隊長召集工作隊跟積極分子開了個小會,這個會議比較地秘密。大夥決定:以老田頭的姑娘的事件為中心,來鬥韓老六。大夥同意事先把韓老六扣押。這回沒有押在工作隊,關在一個小土屋子裡,窗戶上面安了鐵絲網,工作隊派兩個戰士,拿著大槍,白玉山派兩個農會的會員,拿著紮槍①,輪流看差。

  第二天,早飯以後,由農會的各個小組分別通知南頭和北頭的小戶,到學校開會。趙玉林背著鋼槍,親自擔任著警戒。他站在學校的門口擋住韓家的人和袒護韓家的人,不讓進會場。白玉山扛著紮槍,在會場裡巡查。郭全海從課堂裡搬出一張桌子來,放在操場的中間,老孫頭說:「這是咱們老百姓的『龍書案』②。」

  ①紅纓槍。
  ②皇帝禦案。

  男子和女人,三個一夥,五個一群,離離拉拉地來了,站成一圈,圍著「龍書案」,有的交頭接耳地談著,有的抬眼望著小學校的門口。在小學校的一根柱子上,一面牆上,貼好些白紙條了,上寫「打倒韓鳳岐」,「窮人要翻身」,「向地主討還血債」,「分土地,分房子,倒租糧」,清算惡霸地主韓鳳岐」。

  自衛隊把韓老六押進來時,劉勝領頭叫口號:「打倒惡霸地主韓老六!」當韓老六站到「龍書案」前時,人們紛紛地議論:「這回該著①,蹲笆籬子呐。」

  ①活該倒黴的意思。

  「綁起來了。」

  「這回不能留吧?」

  「那要看他幹啥不幹啥的了。」

  也有些人,跟韓家既不沾親掛拐,也沒有磕頭拜把,單是因為自己也有地,也沾著些偽滿的邊,害怕鬥爭完了韓老六,要輪到他們頭上。另外一種人,知道韓老六的兒子韓世元蹽到「中央軍」那邊去了,怕他再回來。還有一些人,心裡尋思著,韓老六是該鬥爭的,但何必自己張嘴抬手呢?「出頭的椽子先爛」,「慢慢看勢頭」。這三種人,都不說話。有一種人,是韓老六的腿子,只當人們不知道,在會場上,反倒挺積極,說話時,嗓門也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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