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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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的眼睛濕了,停了一陣,他用別的話岔開:「你說的那老韓家,就是韓老六家嗎?」 趙玉林點頭。 小王又問道:「他家有多少地?」 「說不上。」趙玉林回頭看看後面,他一面用確青的靰鞡草把黃瓜蔓子往架子上綁,一面接著說:「在這屯,南門外那一大片平川地,全是他的,有二百來坰吧。外屯外省的,就不詳細啦。」 「韓老六這人怎麼樣?」小王透過爬滿了須葉的黃瓜架子瞧著趙玉林,等他的回答。 「他嗎?人家說:『好事找不到他,壞事少不了他。』」趙玉林說。他的臉蛋襯著確青的黃瓜的葉蔓,更顯得焦黃,兩束皺紋,像兩個蜘蛛網似的結在兩邊眼角上。 整整的一個下晌,在園子裡,兩個新朋友悄聲悄氣地嘮著。趙玉林常常抬起眼睛來,瞅瞅開滿了嫩黃的窩瓜花的障子的外邊,看外邊有沒有人。其實,就是有人來聽聲,也聽不出啥來,因為他們的聲音,比在黃瓜花上嗡嗡飛著的蜜蜂的聲音,大不了多少。趙玉林把他所知道的韓老六的罪惡,都說給小王聽了。 韓大棒子韓鳳岐,偽滿乍一成立時,是中等人家。往後,他猛然發家了,年年置地。在本屯、在賓縣、在佳木斯,都有他的地。街裡的「福來德」燒鍋,有他一大股。偽滿「康德」五年,就是民國二十七年,他當上村長,為了效忠日本子,常常親自提著一根大棒子到各民戶去催出荷,催繳豬皮、豬血和葡萄葉子。當上二年村長,家更發了。往後他交卸村長,在家吃安逸飯了。就在這一年,日本憲兵隊長森田大郎住在他家裡。有人說,森田跟他姑娘好,又有人說,森田愛上他的小婆子,也有人說,這個身板兒挺棒的日本憲兵隊長是一箭雙雕。小戶摸不清底細,他家院牆高,腿子們出出進進,誰敢管這些閒事?但是有眼睛的人,誰都看得見,從打森田住在他家裡,他的威勢就更大了。他家裡挑水、打柴、蓋房、扒炕、南園夾障子①,都派官工。他雇的勞金,全用在燒鍋油坊。他的黑漆門樓的近旁,有一口井,是大夥修的。修井時,講好他出地皮,小戶出工,井歸大夥使。可井修好以後,他家管院子的李青山便站在井臺上,不許別人來挑水,井就這樣叫他霸佔了。往後,聽他支使的,還能來這井挑水,不順他眼的,要來挑水可不行。挖井的小戶約好一起進大門樓去說理,管院子的李青山把他們堵在當院,不許進屋。這時候,正屋裡,從窗口探出一個禿鬢角的頭,這是韓老六。他厲聲地問:「這幫人來幹啥的?」 ①編籬笆。 「咱們是為井的事來找六爺,當初井是大夥修下的。」走在頭裡的老張說,臉上賠著笑。 「拿井照來我看。」韓老六瞪著兩隻小綠豆眼睛,打斷老張的話。大夥可都沒有準備這著,哪有井照呢? 「六爺,可不明明是大夥攤工挖的嗎?」老張還跟他理論。「井挖在誰家地裡?」韓老六問。 老張還要說下去,森田跑出來,揮動鞭子,朝大夥的頭頂上一陣亂抽,沒有法子,都退出來了。第二天,老張攤上勞工,上了老黑山去,至今沒回。就這麼的,大夥挖好一口井,卻撈不著水喝。但要喝這井裡的水,也不犯難,你一個月替他六爺幹兩三天活,不吃他的飯,不要他的錢,就自然叫你挑這井的水。韓老六靠這口井,年年省下好些工夫錢。韓老六的馬房裡,喂著二十來匹馬,全都肥肥壯壯的。莊稼熟時,他叫人把馬放到跟他的地相連的地裡,吃人家的莊稼,年年如此。吃人家眼瞅要收到家來的穀子和高粱,叫人好傷心,但是,誰也不敢吱聲。為此,寧可把地扔了的人家,年年都有。 「大哥,咋把地扔了?」韓老六問那扔了地的人,對方不吱聲,韓老六裝做好心的又說:「怕是出不起花銷吧?我來替你擔待一兩年。」他就雇人把地種上了。他種上一年,頂多二年,便成他的地。你說這地是你開的荒,你能拿出地照來?他早起來了地照。他的哥哥韓老五是大特務,衙門裡的手續早就辦妥了。就這麼的,小戶摔著汗珠子,開一兩坰荒,到頭都由他霸佔。如今韓老六的地,東頭直到山,西頭直到日本開拓團。說起開拓團,也是韓家發財的地方。 西頭老宋家,租了開拓團的兩坰地,種了線麻。麻快割啦,韓老六的大兒子韓世元,仗著他會日本話,領來一個日本人,走到老宋的地頭,兩人指指點點的,不知說些啥。「大爺,你要幹啥?」老宋走到他們跟前問,膽戰心驚地賠著笑。 「我要包大段①。」韓世元仰臉回答他。 ①包大段是租種一大段地,不叫別人種。 「我麻都快割了,咋辦呀?」 「算你白種了。」韓世元說完,跟日本人轉身往回走。到秋,老宋家的線麻給老韓家割走,老宋只得賣了馬,現買線麻繳「官」麻。 趙玉林說到這兒,抬眼瞅瞅西邊,太陽快落了。黃瓜蔓子都已經綁好。他順手摘了些黃瓜、豆角,薅了一把蔥,擱在草帽裡。他跟小王邁過一條條壟溝,往他家裡走,一邊還在低聲地談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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