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蕭隊長問:「你說的那韓老六是個什麼人?」

  「是咱屯子裡的糧戶。」

  「這人咋樣?」

  老孫頭看看四周,卻不吱聲。蕭隊長猜到他的心事,跟他說道:「別怕,車上都是工作隊同志。」

  「不怕,不怕,我老孫頭怕啥?我是有啥說啥的。要說韓老六這人吧,也不大離①。你瞅那旁拉的苞米。」老孫頭用別的話岔開關于韓老六的問話:「這叫老母豬不蹺腳②,都是鬍子鬧瞎的,今年會缺吃的呀,同志。」

  蕭隊長也不再問韓老六的事,他掉轉話頭,打聽鬍子的情況:「鬍子打過你們屯子嗎?」

  「咋沒打過?五月間,鬍子兩趟打進屯子來。白日放哨,下晚紮古丁③,還糟蹋娘們,真不是人。」

  「鬍子頭叫啥?」

  「劉作非。」

  「還有誰?」

  「那可說不上。」

  ①差不多。
  ②形容莊稼長得矮小,豬不用蹺腳就能吃到。
  ③紮古丁即搶劫。

  看見老孫頭又不敢往下說,蕭隊長也不再問了。他明白,上了年紀的人都是前怕狼,後怕虎,事事有顧慮。他望望田野,苞米葉子都焦黃,蒿子卻青得漆黑。小麥也都淹沒在野草裡,到處都是攀地龍①和野葦子。在這密密層層的雜草裡,一隻灰色的跳貓子②,慌裡慌張往外竄,小王掏出匣槍來,沖著跳貓子,「當當」給了它兩下。他掄起匣槍還要打,蕭隊長說:「別再浪費子彈羅,用槍時候還多呢。」

  ①爬在地上的一種野藤。
  ②兔子。

  小王聽從蕭隊長的話,把匣槍別好。車子平平穩穩地前進。到了楊家店,車子停下,老孫頭喂好牲口,抽了一袋煙,又趕車上道。這會大夥都沒說啥話,但也沒有休息或打盹。老孫頭接二連三地跟那些從元茂屯出來的趕車的招呼,問長問短,應接不停。工作隊的年輕的人們唱著《白毛女》裡的歌曲。蕭隊長沒有唱歌,也沒有跟別人嘮嗑。他想起了黨中央的《五四指示》,想起了松江省委的傳達報告。他也想起了昨兒下晚縣委的爭論,他是完全同意張政委的說法的:群眾還沒有發動起來,或沒有真正發動起來時,太早地說到照顧,是不妥當的。廢除幾千年來的封建制度,要一場暴風驟雨。這不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情。害怕群眾起來整亂套,群眾還沒動,就給他們先畫上個圈子,叫他們只能在這圈子裡走,那是不行的。可是,事情到底該怎麼起頭?蕭隊長正想到這裡,老孫頭大聲嚷道:「快到了,瞅那黑糊糊的一片,可不就是咱們屯子?」蕭隊長連忙抬起頭,看見一片煙雲似的遠山的附近,有一長列土黃色的房子,夾雜著綠得發黑的樹木,這就是他們要去工作的元茂屯。

  大車從屯子的西門趕進去。道旁還有三營修築的工事。一個頭小脖長的男子,手提一籃子香油餜子①,在道上叫賣。看見車子趕進屯子來,他連忙跑上,問老孫頭道:「縣裡來的嗎?」

  老孫頭裝做沒有聽見的樣子,揚起鞭子,吆喝牲口往前走。賣餜子的長脖男人站在路邊,往車上看了一陣,隨即走開。他走到道北一個小草房跟前,拐一個彎,只當沒有人看見,撒腿就跑,跑到一個高大的黑門樓跟前,推開大門上的一扇小門,鑽了進去。

  這人的舉動,蕭隊長都瞅在眼裡。這黑大門樓是個四腳落地屋脊起龍的門樓,大門用鐵皮包著,上面還密密層層地釘著鐵釘子。房子周圍是莊稼地和園子地。灰磚高牆的下邊,是柳樹障子②和水壕。房子四角是四座高聳的炮樓,黑洞洞的槍眼,像妖怪的眼睛似地瞅著全屯的草屋和車道,和四圍的車馬與行人。長脖子男人推開的小門沒有關住,從那門洞裡能望到院裡。院裡的正面,是一排青瓦屋頂的上屋。玻璃窗戶擦得亮堂堂。院子的當間,一群白鵝一跛一跛地邁著方步。賣餜子的人跑進去,鵝都嘎嘎地高聲大叫,隨著雞也叫,狗也咬,馬也在棚下嘶鳴起來,光景十分熱鬧。蕭隊長問老孫頭道:「這是什麼人家?」

  ①油條。
  ②一排叢生的小柳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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