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很短的時間內,將有幾萬萬農民從中國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來,其勢如暴風驟雨,迅猛異常,無論什麼大的力量都將壓抑不住。

  ——毛澤東《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

  七月裡的一個清早,太陽剛出來。地裡,苞米和高粱的確青的葉子上,抹上了金子的顏色。豆葉和西蔓穀①上的露水,好像無數銀珠似的晃眼睛。道旁屯落裡,做早飯的淡青色的柴煙,正從土黃屋頂上高高地飄起。一群群牛馬,從屯子裡出來,往草甸子②走去。一個戴尖頂草帽的牛倌,騎在一匹兒馬③的光背上,用鞭子吆喝牲口,不讓它們走近莊稼地。這時候,從縣城那面,來了一掛四軲轆大車。軲轆滾動的聲音,雜著趕車人的吆喝,驚動了牛倌。他望著車上的人們,忘了自己的牲口。前邊一頭大牤子④趁著這個空,在地邊上吃起苞米棵來了。

  ①西蔓穀即莧菜。
  ②長滿野草的低濕地。
  ③沒有閹的牡馬。
  ④公牛。

  「牛吃莊稼啦。」車上的人叫嚷。牛倌慌忙從馬背上跳下,氣乎乎地把那鑽空子的貪吃的牤子,狠狠地抽了一鞭。

  一九四六年七月下旬的這個清早,在東北松江省境內,在哈爾濱東南的一條公路上,牛倌看見的這掛四馬拉的四軲轆大車,是從珠河縣動身,到元茂屯去的。過了西門橋,趕車的揮動大鞭,鞭梢蜷起又甩直,甩直又蜷起,發出槍響似的嘯聲來。馬跑得快了,蹄子踏起的泥漿,濺在道邊的蒿子上、苞米葉子上和電線杆子上。跑了一程,轅馬遍身冒汗,噴著鼻子,走得慢一些,趕車的就咕嚕起來:「才跑上幾步,就累著你了?要吃,你盡揀好的,穀草、稗草還不樂意吃,要吃豆餅、高粱。幹活你就不行了?瞅著吧,不給你一頓好揍,我也不算趕好車的老孫啦。」他光講著,鞭子卻不落下來。轅馬也明白:他只動嘴,不動手,其實是准許它慢慢地走。車子在平道上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走著。牲口喘著氣,響著鼻子,邁著小步。老孫頭扭轉臉去,瞅瞅車上的人們。他們通共十五個,坐得挺擠。有的穿灰布軍裝,有的穿青布小衫。有的挎著匣槍,有的抱著大槍。他們是八路軍的哪一部分?來幹啥的?趕車的都不明白。他想,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他們會給他車錢,這就得了唄。他是昨兒給人裝柈子①進城來賣的。下晚落在王家店,遇到縣上的人來雇元茂屯的車,他答應下來,今兒就搭上這十五個客人。不管好賴,不是空車往回走,能掙一棒子②酒,總是運氣。

  ①劈柴。
  ②一瓶。

  車子慢慢地走著,在一個泥窪子裡窩住了。老孫頭一面罵牲口,一面跳下地來看。軲轆陷在濘泥裡,連車軸也陷了進去。他歎一口氣,又爬上車來,下死勁用鞭子抽馬。車上的人都跳下地來,繞到車後,幫忙推車。這時候,後面來了一掛四馬拉的膠皮軲轆車,那趕車的,看到前頭有車窩住了,就從旁邊泥水淺處急急趕過去。因為跑得快,又是膠皮輪,並沒有窩住。膠皮軲轆碾起的泥漿,飛濺在老孫頭的臉上、手上和小衫子上。那趕車的扭轉脖子,見是老孫頭,笑了一笑,卻並不賠禮,回頭趕著車跑了。老孫頭用衣袖擦擦臉上的泥漿,悄聲地罵道:「你他媽的沒長眼呀!」

  「那是誰的車?」十五個人中一個三十來歲的中等個子問。老孫頭瞅他一眼,認出他是昨兒下晚跟縣政府的秘書來交涉車子的蕭隊長,就回答說:「誰還能有那樣的好車呀?瞅那紅騸馬①,膘多厚,毛色多光,跑起來,蹄子好像不沾地似的。」

  「到底是誰的車呢?」蕭隊長又追問一句。

  見問得緊,老孫頭倒不敢說了,他支支吾吾地嘮起別的閑嗑②來避開追問。

  ①騸馬即閹馬。
  ②嘮嗑即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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