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文集

               遺愛在人間——悼念冰心大姐


  文壇世紀老人冰心安詳地走了,撇下她心愛的祖國和她的億萬讀者,遠行了!她慈祥的面容,寬廣的胸懷,高尚的人品,將永遠銘刻在我的記憶裡;她用聖潔的愛和純真的情鑄成的作品,將永遠地流傳下去,直到千年萬代!

  2月13日,從中國作協傳來冰心大姐病危的消息,我的心頓時揪在了一起。我和全家人都在禱祝她能平安地邁進21世紀,再親眼看看更加繁榮昌盛的祖國,看看下一代兒童在她的作品滋潤下茁壯成長!但是3月1日清晨的廣播傳來了噩耗,我們都悲痛萬分!

  冰心大姐是我和我全家都很尊敬的文學前輩。她的《寄小讀者》、《小桔燈》等不朽著作,教育了我家幾代人。1923—1926年,我讀中學時,酷愛新文學,她的代表作《繁星》、《春水》、《寄小讀者》等詩文集,是我最喜愛的讀物之一。她那對大海和母親的純真的愛,那清新的文筆,深深地感染著我。直到1945年2月,我才和冰心大姐初次見面。

  那是一次不尋常的見面!抗戰勝利前夕,國民黨當局的獨裁統治,使民不聊生,文化界受迫害更甚。由郭沫若領銜起草的《文化界時局進言》,要求召開臨時緊急會議,商討戰時政治綱領,組織戰時全國一致政府。文化人紛紛響應。詩人力揚帶著「進言」從重慶市區趕來歌樂山我的住處,我在上面簽了名;他還要我一起去同住歌樂山的前輩作家冰心家裡,冰心稍作考慮,也在《進言》上簽了名。2月22日,重慶《新華日報》以頭版頭條登出了有300多位文化人簽名的《文化界時局進言》。國民黨當局驚惶失措,派人動員某些簽名者發表反悔聲明,也確有個別人登報聲明,說自己是上當受騙。當有人去冰心家,問她:這名是你自己簽的嗎?她義正辭嚴地回答:「是」。那人悻悻地走了。這一「是」字,見出了冰心的風骨!

  1956年,中國作協成立了書記處,我和冰心同被調往工作。「文革」中,我們十多人被關進「牛棚」,同挨批鬥,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冰心大姐豁達、鎮定,從不唉聲歎氣,勞動之餘或午休時間,有時還為同志編織毛襪子。在她心中,有一種光明必定會戰勝黑暗的堅定信心與氣概!

  後來,我們這些老弱先後下到咸寧文化部五七幹校。算是照顧,我和冰心大姐有一度輪班看菜園。菜園在一個小土坡上,四顧無人,我們像出籠的鳥,自由自在。交班後,我總是和她聊一會兒才走。她健談又有風趣。我們談起在重慶初次見面時的那次簽名,我說:你這「是」字,真是一字千金,擲地有聲!她向我述說解放後從日本歸國的心情和經過。她說,工宣隊曾對她講過:「謝冰心啊,你的材料,有些我們知道的,你不知道;有些你知道的,我們不知道。」在那種是非顛倒的特殊政治氣候下,冰心大姐心裡十分明白,她從不透露周恩來總理對她全家的關照和愛護。

  「四人幫」倒臺後,我們同慶再度解放,心情愉快,我去過她住的民族學院的 「和平樓」,她來過我住的趙堂子胡同小院。我去時,她滿面帶笑,向我「訴苦」:我不是民族學院的人,接待外賓,翻譯英文書,都拉著我,把我寫作的時間全占了。她來我家,要我陪她去尋祖居,說祖居就在趙堂子胡同一帶。我們來回跑了胡同的前前後後,人是宅非,早已新樓換舊樓了,她悵然。

  我喜歡作家字,會客室裡高掛著郭老、茅公、葉老、聞一多、王統照、老舍、鄭振鐸等十多位師友的手跡條幅。我去信向冰心大姐求字,她一直不作答。我一再催促,終於在1977年5月19日寄來了她的墨寶,我欣喜萬分;更何況她寫的是「敬讀毛主席詞二首」後的「舊作」詞,真是雙璧輝映。她寫的詞是:

  「仰望井岡山赤幟高翻巨人揮手白雲端燕雀低飛天欲雨莫下征鞍 百戰興猶酣怕甚艱難熊羆虎豹等閒看喚起全球無產者共越雄關」

  我馬上以詩答謝:「高掛娟秀字,我作壁下觀。忽憶江南圃,對坐聊閑天。」 冰心大姐既謙遜又風趣地回來一信:「我的幾個破字,換來了兩信及一張詩箋,我總算一本萬利了。老兄詩興不淺,可喜可賀!」她這幅字,一直與郭老、聞一多先生的條幅一起高掛在我會客室的東牆上。

  冰心大姐心平如鏡,十分達觀。1985年9月,我得知文藻同志重病住院,去信慰問。9月9日她來信說:「文藻因心臟病於7月27日入院,8月3日起昏迷不醒……醫生正在搶救,暫時平穩。人老了,總得想到身後的事,我想這也是自然規律,我把他惦念的事辦好了就行……您也不要太為老友傷心。」文藻同志謝世後,直到1994年她自己住院前的近十年間,她仍筆耕不輟,又寫下了《關於男人》等不少作品。19 89年,我主編《毛澤東詩詞鑒賞》一書,向她約稿,她欣然命筆,寄來大作《毛澤東詩詞鑒賞一得》,稱毛主席詩詞是「大氣磅礴,豪邁精深」。她還深切關懷著教育工作者、婦女和兒童,不斷地為他們呼籲。她將慈母般的愛心給予她所愛的人,人們也全心身地愛著她,尊敬她。

  冰心大姐90華誕那天,我和妻子鄭曼攜小女兒蘇伊前去祝壽。她身披紅披肩,滿面春風,神采奕奕。在掛有她最心愛的梁啟超為她題寫的對聯前的沙發上,她讓我和鄭曼分坐在她的身邊,親切地注視著我喝完那杯她遞來的祝壽酒,她的外孫陳鋼攝下了這一瞬間。這張照片,成為我家永遠珍藏的紀念品。

  冰心大姐住院後,我也病倒了。幾年來,我和全家都很惦念她,怕打擾,不敢去醫院探望,只不時地給她家打去電話,詢問病情。我們是多麼希望冰心老人能健強地活到科學家所說的人類生命的極限,讓她的愛和美照亮她所關愛的千千萬萬人的心。而今,她走了;不,她沒有走!她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

  1999年3月6日

  附記:我年高久病,此文請鄭曼代筆。———克家

  《人民日報海外版》 (1999年03月15日第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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