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第五病區數百步的地方,有一個長方形的荷花塘。這是我在這裡經常盤桓
的地方。
我到這裡的第三天,去二病區檢查血液,沿路左邊都是池塘。我心裡想:為什
麼不種種荷花呢?她不僅有經濟效益,首先也可供病人清賞。因此,心裡老是有些不
滿足之感。
不久,在散步中,小卉忽然指著西北角對我說,在「消防栓」紅箱子的那邊,
有個荷花塘,正在盛開著紅、白的花。
我像發現了什麼寶貝似的高興起來了。
1929年,鐘敬文與陳秋帆在杭州合影。鐘敬文(1903— ),散文家、農俗學家;
陳秋帆(1909年—1984年),作家、北京師範大學副教授。
就在那天晚飯後(太陽還沒有落下地平線),我攜著手杖,漫步向小卉上午
所指方向走去,不到二三百步,果然見到那個荷塘。在鋪滿塘面綠葉的上頭,這裡
那裡開放著紅的白的朵朵荷花。我不免停腳澄心的流連了好些時候。以後,每天早
晨或黃昏,我總要到那裡去看看那些茂密地覆蓋水面的荷葉,和直徑差不多一尺大
的高擎的紅的白的花朵,並聞聞她們那微弱但馨逸的氣味。
這個荷塘,位置在第四病區的前面,東西約二百步,南北僅及百步。差不多整
個池面都被直徑約二尺大的綠葉遮蓋了,只有某些靠塘岸的地方,才露出一些水面
來,即使在很微弱的光線下,它也呈現著反光。那些荷花,好像有分界的,東邊開
的大都是白色的,而粉紅色的主要都開在西邊。看著她們玉立婷婷的風致,幾次想
伸手去折一二朵(自然另一種警戒的念頭卻把我的初念制止了)。
在常常的臨塘觀賞中,我忽然憶起舊事來——那已經是六十多年前的舊事了。
那是我到杭州的第二年暑假。城裡空氣太炎熱了,心情非常煩躁,一點事情也
不能幹,我打算到西湖上比較清淨的地方避避暑。順便讀點書,並寫點什麼。
恰巧,這時候,秋帆從南京流浪到杭州,暫在我們校舍裡歇腳。反正一時她沒
有別的地方可去,征得她的同意後,我們就到西湖南一帶的三臺山,租了一家別墅
住下了(所謂「別墅」,並不是什麼豪華的建築,只是中等人家所有的一種出租的住
宅罷了)。
我們的生活是,我在寫點散文,秋帆則主要是看看書。這裡地處野外,且周圍
頗多樹木,因此氣候比城裡實在涼快多了。有時朋友來,就一道去遊玩附近的山水。
有時我們也要進城(那熱得火坑樣的杭州市),買點日用物品,或者看看朋友。
進城回寓所的時候,大都時光已經不早,從湖邊坐小船向北劃,到了上岸時,
天都昏黑了。有月光的時候是不多的。因此,我們不免「摸黑」。從登岸處到我們
的寓所,還有一段曲曲折折的小徑。小徑邊多是荷塘,荷花正在盛開。即使在昏黑
中,也能大略分辨出來,特別是那些白色的花朵。何況還有香氣在提醒我們——不,
應該說是逗引我們呢?
這時候,我們拖著有些疲倦的身子,在星光下,往往還加上螢火蟲的光,慢慢
地走著。聞著被涼風吹來的荷香,我們各自落入沉思裡。沉思什麼呢?秋帆所想的我
不很清楚;我想的卻是關於荷花的典故,以及與之有關的自己生活的事。這樣,直
到了寓所門前,我們還遲疑地捨不得拋開那模糊的花影和那清醇的香氣。
六十多年了,時異事遷,今天我在繞行荷塘的時候,不但地異境遷、人已耄,
而且當時同在江南分賞這花中俊物(荷花)的秋帆,也早已經不在世間了,連她的骨
灰也遠寄在嶺表她的故鄉了!
眼前的荷塘,是使人傷感的。今後,我真怕環繞著它慢步,特別是聞到她那有
刺激性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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