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九四


  李步祥迎向前去,他又和他深深地一彎腰,緊緊地一握手。在這樣客氣的情形下,也就陪著他進了經理室。那寫字臺上應放在面前的算盤印色盒,卻遠遠的放在桌子犄角上。代替了經理用的法寶,乃是一隻酒瓶和一份杯筷。另外兩碟子冷葷,一碟油炸花生米。何經理笑道:「李老闆喝兩盅嗎?」

  他道:「不客氣,我不會這個。」說著,就在旁邊坐著。

  何經理站在桌子角上,就端起酒杯子來,仰著脖子喝了一口,然後放下杯子,在桌上一按道:「這年月怎能夠不會這個,有道是一醉解千愁。」說著,他也和李步祥並排坐著,先放下幾分笑容來。點了個頭道:「范寶華先生,我們是很好的朋友,現在怎麼樣?很好吧?」

  李步祥道:「他很好。新近作了幾筆生意,全都賺了錢。」

  何經理道:「他沒有受黃金變卦的影響?」

  李步祥很肯定地答道:「沒有!他老早就趁了五萬官價的時候,完全脫手了。」

  何經理唉了一聲道:「他是福人。他還記得我這老朋友?」

  李步祥道:「怎能不記得呢?你們共過長期的來往呀。他今天若不是到南岸去跳舞,就要來看何經理了。因為來不及分身,所以讓我來看看何經理在行裡沒有?」

  何經理拍了手道:「我知道這件事,在南山新村朱科長家裡有個聚會。去的人大概不少吧!倒黴的人,我原來沒有打算去。既是范先生去了,我也去。有話回頭我們和范先生當面說。李先生還是來喝兩盅。酒有的是,我再和你添一點菜。喝!」說著,拿起酒瓶子來,嘴對了嘴,咕嘟了幾口。然後放下瓶子,在桌上按了一按,同時身子搖晃了幾下。他笑道:「不要緊。做生意買賣,今日逆風,明日順風,乃是常事。」

  他說著話,自己疏了神,把酒瓶當了欄杆使勁地扶著,身子向後一仰,酒瓶自然是跟了人完全向後倒去。李步祥趕快站起來,伸手將他扶著。

  他笑道:「你以為我醉了,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醉。我酒醉還心裡明呢。上次那批期貨,他們逼得我好苦。我只搬著幾塊金磚看了一看。又送走了。這次我做押款,不是自己的本錢……」

  那位助手金襄理在外面屋子裡,正是躲了他撒酒瘋,聽到這話,趕快跑了進來,笑道:「經理,你休息休息吧。李先生,你明天再請過來吧。」

  李步祥看這樣子,也是不能向下談,匆匆地走了。

  何經理抓著金襄理的手,瞪了眼道:「你看我們銀行的業務,到了什麼樣子,這個時候,我們還不該廣結廣交嗎?為什麼你把這個姓李的轟走。南岸朱科長家裡,今天開跳舞會,我一定要去。我到那裡可以遇到一些有辦法的人。」

  金襄理道:「我們也並不攔著你去,你暫時休息一會,想想拿什麼言語去向人家求助,那不也是很好的事嗎?」

  何經理這才放了他的手,站著出了一會神,點點頭道:「那也對。把酒瓶子收了過去,讓我想想。」

  他於是歪斜了向那長的籐椅子上一倒,坐下去閉了眼睛養神。這萬利銀行裡,自金襄理以下,都是巴不得安靜一下的,大家悄悄地,離開了經理室。

  何先生定下神去,想著怎樣可以再找著有錢的人幫忙。緩緩地想著,緩緩地就迷糊過去了。他醒來時,經理室就電燈通明了。他看看牆壁上的掛鐘,已經是九點鐘了。他跳了起來道:「我該過江去了。」說著,連喊打洗臉水來。留在銀行裡的工友,趕快給他伺候完了茶水。

  何經理手裡提著一件西裝上身,就舟車趕程,奔上南山。由南岸海棠溪到南山新村,乃是坐轎子的路程,老遠地看到許多燈火上下,正是列在一片橫空,那正是南山新村。將近了那些列若星點的燈火,在黑暗的半空裡,傳來一種悠揚的音樂聲。會跳舞的人,就知道這是什麼曲子。

  何經理告訴轎夫,直奔音樂響處,鄉村裡雖沒有電燈,一帶玻璃窗,透出雪亮的光影。在光影中,於一幢西式樓房下了轎子,就聽到屋子裡傳出一片鼓掌聲。他走進門去,就見門廊裡掛了兩盞草帽罩子煤油燈。在勝利的前夕,煤油依然是奢侈品。只看這兩盞燈,就知道主人是盛大的招待。由門廊轉到客室裡,地板鋪的大通間,已擠滿了男女。屋頂上懸下兩盞大汽油燈,光如白晝。客室面山的一排窗戶,全已洞開,燈光反映著,可以看到外面花木扶疏。晚風由花木縫裡吹過來,這倒像個露天舞場。這大客室只有三面牆上,掛著大幅的中西畫,屋子裡一切家具移開,作為男女周旋之地了。屋角上掛著聲音放大器,傳出了留聲機裡的音樂唱片聲。在音樂聲中,舞伴們男女成對在推磨,正舞到酣處。

  何經理站在舞伴圈子外看了一看,有不少熟人,而最為同調的,就是其中有兩個男賓,都是這回黃金變卦以後,形情大壞的人。這時,他們並沒有記得黃金生意虧下了多少錢,更不會想到借了債的是應該怎樣的交代了。立刻心裡想著:那也好,大家把那事忘了吧。舞場是不能馬上加入的了,在面山的窗戶中間,有兩扇紗門,可以看到那裡一片草地,設下了許多籐椅和茶几,不舞的人,正在乘涼。

  何經理拉開紗門,走到那裡去。有兩個人起身向前來相迎,笑說:「歡迎歡迎。」

  這兩人一個是主人朱科長,另一個卻是想不到的角色,乃是誠實銀行賈經理。這就不免和他握了手,連搖撼著幾下道:「這是奇跡,老兄也加入了我們這種麻醉集團。」

  他倒是很淡然,笑道:「我們也應該輕鬆輕鬆。」說著,拉了何經理的手,走到一邊的籐椅子上,並沒坐下。

  何先生首先一句問著:「近來怎麼樣?」

  賈經理將手拍了椅靠道:「到這裡來是找娛樂的,不要問。」

  何經理正想問第二句話時,主人兩個女僕同時走來。一個是將一杯涼的菊花茶,放在茶几上,一個是將搪瓷盤子,托著一大盤新鮮水果,低聲道:「請隨便用一點。」

  他隨便取了兩個大桃子在手,心裡想著:這裡一切還是不問米價的。這個念頭未完,舞廳裡音樂停止,大群男女來到草地。范寶華和一位摩登女郎,也一同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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