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
一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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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外面那間屋子,已經是用不著了,將一把鎖鎖了,引著客到裡面屋子來,客人一進門,就感到有一種淒涼的滋味,撲上人的心頭。靠牆壁的一張五屜櫃零落的堆著化妝品的罐子和盒子,還配上了兩隻破碗。桌子裡面,放了一把尺長的鏡子,鏡架子也壞了,用幾根繩子架花的拴縛著,鏡子面,厚厚的蒙了一層灰塵。正中這張方桌子,也亂放著飯碗筷子,瓦缽子,還有那沒蓋的茶壺,盛了大半壺白水。大女孩子手上拿了半個燒餅,趴在床沿上睡著了。上身雖穿了一件半舊的女童裝,下面可赤了兩隻腳。滿頭頭髮,紛披著把耳朵都蓋上了,看不到孩子是怎樣睡著的。一張大繃子床,鋪了灰色的棉絮。一個黃瘦的男孩子,將一床青花布的棉被角,蓋了下半截,上身穿件小青布童裝,袖子上各撕破了兩塊。臉尖成了雷公模型,頭枕在一件折疊的舊棉襖上,眼睛是半開半閉的睡著。那床對面朝外的窗戶,大部分是掩閉著的,所有格子上的玻璃,六塊破了五塊,空格子都用土報紙給遮蓋了,屋子裡陰暗暗的。在光線不充分的屋子裡,更顯著這床上兩個無主的孩子,十分可憐。 魏端本看到客人進屋以後,也有點退縮不前,就知道這屋子給人的印象不佳,這就歎口氣道:「我這麼個家,引著來賓到屋子裡來,我是慚愧的。請坐吧,我是連待客的茶煙都沒有的。」 他說著話,在桌子下拖出一張方凳子來,又在屋子角落裡搬出個凳子在桌子前放著。 李步祥看到他遇事都是不方便的,這也就不必在這裡放出來賓的樣子了,拱拱手向主人道:「我也可以說是多事。不過陶太太托了我,我若不給你一個回信,倒是怪不好的。我也是無意中遇到她的,以前我在陶太太那裡見過,也許她還不認識我呢。」 他說著,繞了一個大彎子,還沒有歸到本題,說時,臉上不住的排出強笑來,而且還伸著於撫摸頭髮,那一份窘態是可想到他心裡很怕說的。 魏端本笑道:「李老闆不說,我也明白了。你是說陶太太托你去找孩子的母親,你已經把她找到了?」 李步祥笑道:「是的。我也不是找她,不過偶然碰著她罷了。她現在很好。不過也不大好。一個人,孩子總是要的啊!」 魏端本笑道:「我完全明白了。她不要孩子算了。有老子的孩子,那決不會要娘來養活他們。李先生這番熱心,那我很是感激的。不過我並沒有這意思,希望她回來養這個孩子。我若是那樣,也就太沒有志氣了。多謝多謝!」說著,他既拱手,又點頭。 這麼一來,倒弄得李步祥不能再說一個字了,只有向魏端本作了同情的態度,點了頭道:「魏先生這話是很公正的,我們非常的佩服。我姓李的沒有什麼長處,若說跑路,不論多遠,我都可以辦到,魏先生有什麼要我跑路的事,只管對我說,我一定去辦,那我打攪了。」說著,他也就只好向外走。 他們這一說話,把床上那個孩子就驚醒了。魏端本道:「孩子,你喝口水吧!」 他道:「我不喝水,我要吃柑。」 魏端本道:「現在到了夏天,廣柑已經賣到五百塊錢一個。一天吃六七個廣柑,你這個擺攤子的爸爸,怎麼供養得起?」 李步祥站在門外,把這話自聽到了。 隨後魏端本出來,他和范寶華告辭,在路上就把屋子裡面的情形告訴了他。范寶華笑道:「沒有錢娶漂亮老婆,那是最危險不過的事。他現在把那個姓田的女人拋開了,那是他的運氣。」 李步祥道:「那個生病的孩子沒有娘,實在可憐。我想做點好事,買幾個廣柑送給那孩子吃。你到銀行裡去拿儲蓄券吧,吃了午飯,我到你公館裡去。」 范寶華笑道:「你發了善心,一定有好報,你去辦吧。」 李步祥卻是心口如一,他立刻買了六隻廣柑,重新奔回那冷酒店。這時,那個為黃金發瘋了的餘進取,又到了那店外馬路邊上站著。老遠的就聽到他大聲笑道:「我是一萬五買的期貨,買了金磚十二塊。現在金價七萬五,我一兩,整賺六萬。有人要金磚不要?這塊整八十兩,我九折出賣。好機會,不可失掉。」 他兩手各拿了一塊青磚,高高舉起,過了頭頂,引得街上看熱鬧的人,哈哈大笑,魏端本也就被圍在那些看熱鬧的人圈子裡。 李步祥想著,這倒很好,免得當了魏先生的面送去,讓魏先生難為情。於是把廣柑揣在身上悄悄地由冷酒店裡溜到那間黯淡的房子裡去。那個男孩子在床上睡著,流了滿臉的眼淚,口裡不住地哼著,我要吃廣柑。那個女孩子已不趴在床沿上睡了。她靠了床欄杆站著,也是窸窸窣窣地哭。同時,她提起光腿子來,把手去抓著,有幾道血痕向下流著。 李步祥趕快在身上掏出廣柑來,各給一個。問女孩子道:「你那腿,怎麼回事?」 她拿著廣柑擦了眼睛道:「蚊子咬的,爸爸也不來看看我。」說著,咧了嘴又哭起來了。李步祥道:「不要哭,你爸爸就來的。」說著,又給了她一個廣柑。那孩子兩手都拿了廣柑,左右開弓地拿著看看,這就不哭了。床上那個男孩子更是不客氣,已把廣柑兒的皮剝了,將廣柑瓤不分辦地向口裡亂塞了去。 李步祥對於這兩個孩子的動作不但是不譏笑他們,倒是更引起了同情心,便把買來的廣柑,都放在床頭邊,因道:「小朋友,我把廣柑都給你留下來了,可是你慢慢地吃。下午我再來看你。若是我來看你的時候你還有廣柑,我就給你再買。若是沒有了,我就不給你再買了。」 小渝兒聽說,點了兩點頭道:「我留著的。」 他一面說,一面將廣柑拿了過去,全在懷裡抱著。 李步祥道:「你還想什麼嗎?」 他這樣說,心裡便猜想著,一定是想糖子想餅乾。可是他答覆的不是吃的,他說我想媽。李步祥只覺心裡頭被東西撞了一下。看看孩子在床上躺著,黃瘦的臉睜了兩隻淚水未幹的眼睛,覺得實在可憐。雖然對了這兩個小孩子,也被他窘倒了,而說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他正是這樣怔怔地站著,窗子外面,忽然發生一種奇怪的聲音,哇的一聲像哭了似的。李步祥聽了這聲音,很是詫異,趕快打開窗戶來向外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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