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
一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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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話時,身子前後搖盪著,幾乎向魏端本身上一栽。他道:「陶兄,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陶伯笙搖了兩搖頭道:「我不回去。我不發財,我不回去。要發財,也不是什麼難事。實不相瞞,我已經兜攬得了一筆生意。我陪人家到雷馬屏去一道,回來之後,他們賺了錢,借一筆款子我作生意。我……」說著,他身子向前一歪,手扶了魏端本的肩膀,對他耳朵邊,輕輕地道:「雷波這一帶,是川邊,出黑貨,黑市帶來脫了手,我們買黃的。」 魏端本立刻將他扶著,笑道:「老兄,你醉了。大街之上,怎麼說這些話。」 他站定了,笑道:「沒關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今天晚上有個局面,再唆哈一場,贏他一筆川資。回去我是不回去的了。我已經知道,我女人在醫院裡輸血,換了錢買米,我男子漢大丈夫,還好意思回家去吃她的血嗎?今天晚上贏了錢,明天請你吃早點。」 他說著這話,抬起一隻手在空中招了兩招,跌跌撞撞,在人叢中就走了。走了十來步,他又複身轉來,握了魏端本的手道:「我們同病相憐。我太太瞧不起我,你太太也瞧不起你,我太太若有你太太那樣漂亮,那有什麼話說,也走了。你太太的事,我知道一點,不十分清楚,誰讓你不會作黃金生意呢?」 他說了這話,伸手在魏端本肩上拍了兩下,那酒氣熏得人頭痛。 魏端本趕快偏過頭來,咳嗽了兩聲,回過頭來時,他已走遠了。魏端本聽了這話,心裡是格外地難過。回家的時候,正好在門口遇到陶太太,她左手上提了一隻旅行袋,右手扶一根手杖。魏端本道:「你這樣深夜還出門嗎?」 她道:「你不看我拿著手杖,我是由外面化緣回來。」 他道:「化緣?這話怎麼說?」 她歎了口氣道:「老陶反對我勸他戒賭,他有整個禮拜不回來了。我知道他無非是在幾個濫賭的朋友家裡停留下了,那也只得隨他去吧。他不回來,我倒省了不少開支。我現在自食其力,在親戚朋友那裡,不論多少,各借了一點錢,有湊一萬八千的,也有千兒八百的,裝了這一袋零票碎子,從明天起,我出去擺個紙煙攤子。我倒要和他爭一口氣。」 魏端本聽了這話,就沒有敢提陶伯笙的話。不過陶伯笙說是同病相憐,卻不解何故。他呆站著望了陶太太,不能作聲。陶太太倒怪不好意思的,悄悄地走了。 魏端本將陶家夫婦和自己的事對照一下,更是增加了感慨,也懊喪地走回家去。臥室門是開的,電燈也亮了,他心想:出門的時候,是帶著房門的,難道又是野狗沖進去了?可是野狗也不會開電燈。因此進房之後,不免四處張望,見方桌上放了一封信,上寫魏端本君開拆,那信封乾淨,墨汁新鮮,分明是新寫的。趕快拿起信來,將信箋抽出來看,倒只有一張信紙,並無上下款。信紙上寫: 你太太在外邊,行同拆白,騙了友人金鐲,鑽石,衣料多件,又竊去友人現款三百萬元之多。聽說你要下鄉去找她,那很好。你告訴她,偷騙之物,早早歸還,還則罷了。如其不然,朋友決不善罷甘休。閣下也必須連帶受累。請將此信,帶給她看,她自知寫信者為誰也。 信後畫了一把刀,注著日子,並無寫信人具名。魏先生拿了這紙信在手上,只管周身發抖。眼看了這紙上的字都像蟲子一樣,只管在紙上爬動。他將信放下,人向床鋪上橫倒下去,全身都冒著冷汗。 他前後想了兩三小時,最後,他自己喊出了個「罷」字,算是結論,而且同時將床鋪捶了一下。他當然又是一晚不曾睡好。不過他迷糊著睡去,又醒來之後,卻是聽到一片的嘈雜市聲。在大街上寄居的人,這點可告訴他是時間不早了,他跳下床來,首先到前面冷酒店裡去打聽了一下時間,業已八點。他匆匆地收拾了十五分鐘,立刻帶了一個包袱,奔上汽車站。 又是個細雨天,滿街像塗了黑漿,馬路兩邊,紙傘擺著陣勢,像幾條龍燈,來往亂鑽。穿過兩條街,在十字路口,有個驚奇的發現。陶太太靠著一家關閉著店門的屋簷,坐在階石上,身邊立著一個白木支腳的紙煙架子,其上擺滿了紙煙盒。她身上穿件舊藍布罩衫,左鼻子上架了一副黑眼鏡,兩手撐起一把大雨傘,然而她衣服的下半截,已完全打濕了。在那副黑眼鏡上,知道她是不願和熟人打招呼的,自也不必去驚動她了。 他又是低了頭走著。有人叫道:「魏先生,也是剛出門,我怕我來遲了,你會疑心我失約的。」說話的,正是餘進取,他是由一家銀樓出來。魏端本道:「余先生買點金子?」 他低聲笑道:「我買什麼金子?我有這麼一個嗜好,若是在城裡的話,我總得到銀樓裡去看看黃金的牌價。銀樓是重慶市上的新興事業,幾乎每條街上都有銀樓,我隨便走到哪裡,都可以看看黃金的牌價。在這點上,倒讓我試出了銀樓業的信用,這倒是一致的,任何大小銀樓,牌價倒是一樣。」 魏端本滿腹都是愁雲慘霧,聽了他這話,倒禁不住笑了出來。 卻喜是陰雨天,下鄉人少,到了車站,很容易地買到了車票。上車之後,魏端本又發現了一個可注意的人,便是昨晚在茶館裡向保長說話的羅先生。他緊跟在後面,走上了車子,就找個座位坐了。魏端本看他一眼,他也就回看了一眼。魏端本心裡想著,難道我還值得跟蹤?好在自己心裡是坦然的,就讓他跟著吧。 他默然地和餘進取坐在車子角上。但是姓余的卻不能默然,一路都和他談著物價黃金。魏端本只是隨聲附和,並沒有發表意見。餘進取也就看到了他一點意思,把話轉了一個方向。因道:「你的工作沒有問題,不必發愁。為了安定你的心事起見,下車之後,我就帶你去見何處長。本來這事無須去見這高級長官,不過他這個人倒也平民化,你和他談過了,給他一個好印象,也許有升遷的機會。」 魏端本只是道謝著。 十二點鐘,車子到了歌樂山。餘進取是說了就辦,下車之後,將彼此帶的東西,存在鎮市上一家茶館裡,就帶了魏端本向何處長家來。離開公路,由山谷的水田中間,順了一條人行小路,走上一個小山丘。那山丘圓圓的,緊密著生了松槐雜樹,有條石砌的坡子,在綠樹裡繞著山麓上升。這個日子,正是杜鵑花盛開的時候,樹底下,長草叢中,還有石砌縫子裡,一叢叢的杜鵑花紅得像在地面上舉著火把。這時細雨已經定止了,偶然有風經過搖著樹枝,那上面的積水,滴卜滴蔔,打在石坡上作響。 魏端本道:「在這個地方住家真好,這裡是沒有一點火藥味的。」 餘進取笑道:「我們得發財呀,發了財就可以有這種享受了,所以我腦子裡晝夜都是一個經營發財的思想。這個大前提不解決,其餘全是廢話。有人笑我財迷,你就笑我吧。他們沒有知道這無情的社會,是現實不過的,沒有錢還談什麼呢。」 魏端本還想答應他這話,隔了樹林子,卻被風送來一陣女人的笑語聲。這是快到何處長的家了,大家就停止了談話。順石路,穿過了樹林,是個小山谷。四周約有三四畝大的平地,中間矗立著三幢小洋樓。洋樓面前,各有花圃,正有幾個男女在花圃中的石板路上散步。其中有個穿中山服的漢子,余進取收著雨傘,站定了向他一鞠躬,叫著何處長。魏端本只好遠遠地站住了。可是,這讓他大大地驚奇一下。 何處長後面,站著兩個女人,手挽手地花看風景。其中一位穿藍花綢長衫的燙髮女郎,就是自己的太太。她似乎沒有料到丈夫會到這裡來,還在和那個挽手的女人說笑。她道:「何太太,你昨晚上又大大地贏了一筆,該進城請客了。處長什麼時候去呢?搭公家的車子去吧。」 魏端本料著那位太太,就是處長夫人,自己正是求處長賞飯吃而來,怎好去沖犯處長夫人的女友,就沒有作聲。余進取已是搶先兩步走到處長面前去回話。何處長聽過他介紹之後,點了兩點頭。余進取回頭向魏端本招著手道:「韓先生你過來見處長。」 這是早先約好了的。魏端本這三個字為了黃金案登過報,不能再露面,他改叫著韓新仁了。 這聲叫喊,驚動了魏太太回過頭來,這才看清楚了是丈夫來了。她臉色立時變得蒼白,全身都微微地抖顫著。何太太握了她的手道:「田小姐,你怎麼了?」 她道:「大概感冒了,我去加件衣服吧。」說畢,脫開何太太的手,就走到洋樓裡面去了。魏端本雖然心裡有些顫動,但他已知道自己的太太完全變了,這相遇是意外,而她的態度卻非意外,也就從從容容走到何處長面前回話去。當然,這在他兩人之外,是沒有人會知道當前正演著一幕悲喜劇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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