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三四


  魏太太走著路,將手連碰了他兩下手臂。因道:「這還用得著你說嗎?我把什麼情分對待你,你也應當明白。」

  洪五笑道:「但願你永遠是這個態度,那就很好。」

  魏太太道:「我又怎麼會不是這個態度呢?」

  兩人越說越得勁,也就越走越帶勁,直走到一家三祥銀號門口停了腳步,魏太太才猛然省悟,這事有點不對。現在已是四點多鐘,銀行裡早已停止營業,就是銀號也不會例外。這個時候,到銀號裡去開個什麼戶頭?她的臉上,立刻也現出了猶豫之色。

  洪五見她先朝著銀號的門看看,然後臉上有些失望,立刻也就明白了。笑道:「你以為銀號營業,已經過了時,我說的話是冤你的嗎?我果然冤你,冤你到任何地方去都可以,我何必冤你到銀號裡來,而況銀號這種地方……」

  魏太太恐怕透出自己外行,這就向他笑道:「你簡直像曹操,怎麼這樣多心?我臉上大概有些顏色不平常吧?這是我想起了一樁心事,這心事當然是和銀行銀號有關的,這個你就不必問了。」

  洪五果然也不再問,向她點了兩個頭,引著她由銀號的側門進去。

  這銀號是所重慶式的市房,用洋裝粉飾了門面的。到了裡面,大部分的屋子是木板隔壁,木板上開了不少的玻璃窗戶,電燈一齊亮著,隔了窗戶,可以看到裡面全是人影搖動。經過兩間屋子時,還聽到裡面撥動算盤子的聲音,放爆竹似的,她這就放了大半顆心,覺得銀號的大門雖然關了,可是裡面辦業務的人那份工作緊張,還有很驚人的,也許是熟人在這時候照樣的開戶頭。這些她就不多言,隨了洪五,走到後進屋子裡去。

  正面好像是一間大客廳,燈火輝煌中,看到很多人在裡面坐著。喧嘩之聲,也就達於戶外。但洪五並不向那裡走,引著她走進旁邊一間屋子裡去,這裡是三張藤制仿沙發椅子,圍了一張矮茶几。到是另有一套寫字桌椅,仿佛是會客而兼辦公的屋子。他進來了,隨著一位穿西裝的漢子也進來了。他向洪五握著手笑道:「五爺這幾天很有收穫。」

  洪五笑道:「算不了什麼,幾百萬元鈔票而已,現在的幾百萬元,又作得了什麼大事。」

  於是給他向魏太太介紹,這是江海流經理。介紹過之後,他立刻聲明著道:「我介紹著田小姐在貴號開個戶頭,希望你們多結十點利息。」

  江海流笑道:「請坐請坐,五爺介紹的那不成問題。今天當然是來不及了。當然是支票了,請把支票交給我,我開著臨時收據,明天一早,就可以把手續辦好。」

  他一面說話,十面忙著招待,叫人遞茶敬煙。洪五先坐下來,他似乎不屑於客氣,首先把皮包打開來。見江海流坐在對面椅子上,就向他笑道:「明天又是比期,我們得結一結帳了。」

  江海流見茶房敬的煙,放在茶几上沒有用。客人似乎嫌著煙粗。這就在西服袋裡掏出賽銀扁煙盒子來,打開了蓋,托著送到洪五面前笑著:「來一支三五吧,五爺。」

  洪五伸手取了一支煙,還轉著看了一看。笑道:「你這煙,果然是真的。不過新貨與陳貨大有區別。」

  江海流道:「若是戰前的煙,再好的牌子,也不能拿出來請客吧?」說著,收回了煙盒子,掏出打火機來,打著了火給洪五點煙。洪五伸著脖子將煙吸著了。點了兩點頭笑道:「不錯,是真的三五牌。」

  他將左手兩個指頭夾住了紙煙,尖著嘴唇,箭一般的,噴出一口煙來。

  魏太太在一邊看著,見他對於這位銀號經理,十分地漫不經心,這就也透著奇怪,不住地向主客雙方望著。洪五向她微笑了一下,似乎表示著他的得意,然後將放在大腿上的皮包打開,在裡面取出一疊像合同一樣的東西,右手拿著,在左手手掌心裡連連的敲打了幾下,望了江海流微笑著道:「我們是不是要談談這合同上的問題?」

  江海流看到他拿出那合同來的時候,臉色已經有點變動。這時他問出這句話來,這就在那長滿了酒刺的長方臉上,由鼻孔邊兩道斜紋邊,聳動著發出笑容來。他那兩隻西服的肩膀,顯然是有些顫動,仿佛是有話想說而又不敢說的樣子,對了洪五,只是微點了下巴頦。

  洪五道:「你買了我們的貨,到期我若不交貨,怕不是一場官司。現在我遵守合同,按期交你們的貨,你們倒老是不提,可是我們拋出貨去的人,就不能說硬話了。貨不是還在手上嗎?自然我可以沒收那百分之二十的定錢,但是那不是辦法。因為我是缺少頭寸,才賣貨的。沒有錢,這比期我怎麼混得過去?我若是不賣給你們,賣給別人的話,在上個比期我的錢就到手了。我已經賠了一個比期的利息,還要我賠第二個比期的利息嗎?」

  他口裡這樣說著,手上拿了那合同,還是不住地拍打著。

  江海流笑道:「這話我承認是事實。不過洪先生很有辦法,這一點貨凍結不到你。我們也是頭寸調不過來。若是頭寸調得過來的話,我們也不肯犧牲那筆定錢。」

  洪五嚇嚇地冷笑了一聲道:「犧牲那筆定錢?作生意的人,都是這樣的犧牲,他家裡有多少田產可賣?本來嗎,每包紗,現在跌價兩三萬,一百包紗就是二三百萬。打勝仗的消息,天天報上都登載著,說不定每包紗要跌下去十萬,有大批的錢在手上,不會買那鐵硬的金子,倒去作這跌風最猛的棉紗。不過當反過來想一想,若是每包紗漲兩三萬,我到期不交貨,你們是不是找我的保人說話?」

  江海流經理,果然是有彈性的人物,儘管洪五對他不客氣,他還是臉上笑嘻嘻的。等他說完了,這就點點頭道:「五爺說的話,完全是對的。但是我們並不想拿回那筆定錢,也就算是受罰了。只要我們肯犧牲那筆定錢,我們也就算履行了合同。」

  洪五道:「當然我不能奈你何。可是這一百包紗放到了秋季,你怕我不翻上兩翻。那東西也不臭不爛,我非賣掉不可嗎?你們以為我們馬上收回武漢,湖北的棉花,就會整船的向重慶裝,沒有那樣容易的事;打仗不是作投機買賣,說變就變。明年秋天,也許都收復不了武漢。你們不要你以為我一定要賣給你們嗎!但是我也不能無條件罷休,我這裡有二百兩黃金儲蓄券,在你們貴號抵押點款子用用。請你把利息看低一點,行不行?」說著,他把那張合同再放進皮包,再把裡面的黃金儲蓄券取出來。

  魏太太在旁邊側眼看著,大概有上十張。她想,洪五說是有二百兩黃金,那決不錯。他無非又是套用老範那個法子,押得了錢再去買黃金。那江海流恰也知道他這個意思,便向他笑道:「五爺大概證實了,黃金官價,下個月又要提高。轉一筆現鈔在手上,再拿去買黃金儲蓄。」

  洪五笑道:「既然知道了,你就替我照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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