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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三十九、戲劇性的演出

  那位廖子經經理,在今日上午,就以利仁銀行差著兩千來萬的頭寸,感到十分困窘,下午不但沒有補上,而且欠的更多。他因為萬利銀行欠利仁兩千萬,就在當日下午開支票挖回。不想萬利給他來個退票。他銀行裡當然也有些黃金和美鈔,但所差還只三四千萬,不肯拋出這些硬貨,因之就坐著汽車,連夜到處抓頭寸。這時抓得有點頭緒了,所差不過千萬,因此他就到交換科來要向張科長先通知一聲。預備萬一那一千萬元還抓不到時,請張科長予以通融,繼續交換。

  他心裡還兀自想著,倘若不是萬利銀行將兩千萬元支票退票,今天晚上交換,所短有限,稍微在同業方面轉動一下,也就夠了。就是不夠,憑著這幾個鐘頭的奔走,已經跑得多出一千萬元來,現在跑了幾小時還不夠,那就是吃了萬利銀行的虧。心裡想著,不料就在交換科的鬼門關上,遇到了萬利主持人何育仁。呆了幾分鐘之後,他便笑道:「何兄,你好?」

  何育仁覺得這句話,並不是平常問好的意思,也就向他笑道:「今天晚上彼此都忙,明天我到貴行去登門道歉。再會再會。」說著,兩手舉了帽子連拱了幾個揖就跨上電梯走了。

  他自知廖子經是不會滿意的,見了張科長之後,少不得再說幾句壞話。那麼這所短的一億頭寸,恐怕張科長是一百萬也不肯讓。低著頭坐上人力車,到了自己銀行裡,那經理室和客廳裡的電燈,還是照得通亮,這可見銀行同人,還能同舟共濟,正在等著自己的消息呢。他走進小客廳,向大家點了個頭,然後坐下,因搖搖頭道:「大事完了,大事完了!」

  石泰安、金煥然都是抱著一番樂觀的希望期待著何經理回來的,以為何經理的面子,不同等閒,他親自到了交換科,交換科的張科長總可以給他一點面子。這時他什麼話沒說,接連就是幾個完了,這讓同事感到驚愕,大家都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何育仁道:「也沒有什麼了不得,我們把那十萬金塊子,明天八點鐘以前,全數送到交換科,把頭寸就補齊了。」

  金煥然靠了茶几站著,兩手向後,撐住了茶几的邊沿,呆呆地望了何育仁。石泰安卻是兩手環抱在胸前,在客廳中間來回地走著。其餘幾個同事,卻是各占著一把椅子坐了,依然面面相覷。

  石泰安住了腳,向何育仁道:「這樣辦,那是說我們照著三萬五的官價,賣給國家銀行。」

  何育仁淡淡地笑道:「自然是如此,難道他還照黑市七八萬一兩買我們的?」

  金煥然道:「那我們兩三個月以來,豈不是白忙一場?」

  石泰安先笑了一笑,然後又搖上兩搖頭,但他仍然是走著步子的。他從從容容地道:「若果然是白忙一場,那是大大地便宜了我們了。我們在各方面吸收著頭寸,買了金子的期貨,這金子就背得可以。整億的現錢被凍結著,讓我們周轉不靈,這兩天鬧得沒有辦法應付每日人家提現,不都是為了這幾塊金子嗎?我們原只想等了金價看高,將它變賣了,除了解除凍結的款子,我們還可以盈餘幾千萬元。若是照這樣辦,把七萬多一兩的金子,作三萬五一兩去彌補短的頭寸,那我們是賠得太多了。」

  何育仁坐在沙發上,把腦袋垂下來,無精打采地搖了兩搖頭,歎口氣道:「姓張的,手段太辣,他半天工夫都不肯通融。假如他允許我們明天十二點以前補齊頭寸的話,我這可以賣掉幾塊金子。現在是七萬五六的行市,我們只要七萬一兩,你怕銀樓業不會搶著要。我們只要賣七塊,至多賣八塊,這問題就解決了。現在把十塊全搬了去,恐怕還有點兒不夠。人家是把我們這本帳看揭了底,要抄我們的家。」

  金煥然道:「我們把金子抵了帳,雖然照常交換,可是還短人家一屁股帶兩胯,這便如何是好?」

  何育仁只把鼻子哼了一聲,淡笑著沒有作聲。石泰安道:「我們現在有兩個辦法。第一個辦法,就是我們自認倒黴,把十塊金磚,一齊拿去抵帳。第二個辦法,就是我們滿不理會,停止交換就停止交換,我們把金子賣了,總還夠還債有餘。」

  何育仁道:「我們還要不要萬利銀行這塊招牌?我們還吃不吃銀行這碗飯?停止交換以後,跟著同業的交往,完全斷絕,存戶擠兌,誰還向你銀行作來往?恐怕非關門不可了。」

  金煥然道:「那我們只有認背了。」

  何育仁將手連搖了兩下,歎口氣道:「不要提這件事了,說了心裡更是難過。大家去睡覺,明天一大早起來,用車子送金磚。」說著,將手在大腿上重重拍了一下,站起身來就向經理室去了。

  這行裡也給何經理預備了一間臥室,那是提防萬一的事,他在行裡過夜的。所以他忙了一天,倒不是沒有地方安歇。安歇是安歇了,他睡在床上,一夜未曾睡著。次日七點鐘就起來了,督率著幹部人員,將十塊金磚,由倉庫裡提出五塊一包,用厚布包裹了,就用副經理的自備人力包車,分別裝載,拖向大銀行交換科去。這十塊黃磚,關係何育仁的生命,他可不敢大意,除親自押解外,還有三個職員隨同車前車後照料。

  到了大銀行門口,那個通交換科的側門,已是開著的了。他再把金磚送到交換科科長辦公室,那位張科長言而有信,破例八點鐘以前上班,也在等候著了。何育仁將兩個包袱搬到屋子裡桌上,一塊塊地由包袱裡取出金磚來,面色沉重,然後才走向前兩步,和張科長握著手。他臉上發出一種極不自然的笑意,點了頭道:「我一切遵命辦理了。」

  張科長對那些金磚,一塊塊地瞟上一眼,他是經驗豐富的人,自知道這金子值多少錢,點了點頭道:「我只要公事上交代得過去沒有不可通融的。可是我總要算和朋友盡力了,我在這屋子裡熬了一夜了。你的事情告一段落,坐下來吸支煙吧。」說著,他在身上取出賽銀煙盒子和打火機向客人敬著煙。

  何育仁在他口裡,聽到說告一段落,就知道沒有問題了,因道:「我們所短的頭寸,有這些金子可以補齊了吧?」

  張科長道:「這筆細帳,我們自得詳細地計算一下。我估計著,也許富餘一點,也許短少一點,那都沒有關係。」

  何育仁道:「那麼,張科長給我一張收條,我就回行去轉告他們去了。」

  張科長笑道:「那是自然,你給我這些東西,我還有不給收條的道理嗎?」說著,就把科中職員叫來,點清了金塊的重量,然後開了一張收條,張科長親自加蓋圖章,遞給何育仁,好像一切手續,都是預備好了的。

  何育仁接過那張收條,看了一看收條上的數目與金塊子上的分量相稱,這就折疊好了,揣在口袋裡,然後向張科長強笑地點了個頭,就轉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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