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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三十三、破家之始

  魏太太對於丈夫這個姿勢,是不能忍受的。也就將桌子一拍,起了個猛烈的反擊,迎向前去,瞪了眼道:「你怎麼樣?你要打我?」

  魏端本捏了拳頭,咬了牙齒,很想對著她腦袋上打過一拳去。可是他心裡想到,這一拳是不可打過去的,若把這拳打過去了,可能的反響,就是太太出走,眼前站著這樣一個年輕美貌的小姐,固然是捨不得拋棄了,而且太太走了,孩子是不會帶走的,扔下這處處需人攜帶的兩個小孩,又教誰來攜帶呢?在一轉念之下,他的心涼了半截。不但是那個拳頭舉不起來,而且臉上的顏色,也和平了許多。他身子向後退了一步,望了她道:「我要打你?這個樣子,是你要打我呀。」

  魏太太將腳一頓道:「你要放明白一點,這樣的結合,這樣的家庭,我早就厭倦了。你對我的行為,有什麼看不順眼嗎?這問題很簡單,不等明天,我今天晚上就走。」

  魏端本不想心裡所揣想的那句話,人家竟是先說了。因道:「你的氣焰,為什麼這樣高漲?牙齒還有和舌頭相碰的時候,夫妻口角,這也是很尋常的事。你怎麼一提起來,就要談脫離關係?」

  他說著這話時,已是轉過身去,將枕頭下的紙煙火柴盒拿到手上,繞了桌子,和太太取了一個幾何上的對角位置站住,第一步戰略防禦,已是佈置齊備,太太已不能動手開打了。

  魏太太雖然氣壯,卻不理直,她對先生那個猛撲,乃是神經戰術。當魏先生戰略撤退的時候,她已是完全勝利了。這就隔了桌子瞪了眼睛問道:「你已睡了覺的人,特意爬了起來,和我爭吵,這是什麼意思?你有帳和我算,還等不到明日天亮嗎?」

  魏先生實在沒有了質問太太的勇氣,心裡跟著一轉念頭,太太向來是在外面賭錢,賭到夜深才回來的。她雖常常是大輸小贏,而例外一次大贏,也沒有什麼稀奇,又何必多疑?這樣想著,原來那一股子怒氣,就冰消瓦解了。因在臉上勉強放出三分笑意道:「你那脾氣,實在教人不能忍受。我在外面回來晚了,你可以再三地盤問,我還得賠笑和你解釋。怎麼你回來晚了,我就不能問呢?」

  魏太太脖子一歪,偏著臉道:「你問什麼?明知我是賭錢回來。無論我是輸是贏,只要我不花你的錢,你就不能過問。你要過問,我們就脫離關係。我就是這點嗜好,決不容別人干涉。」

  她越說就越是聲音大,臉色也是紅紅的。

  魏先生拿了火柴與紙煙在手上,就是這樣拿了,並沒有一次動作,直等太太把這陣威風發過去了,這才擦了火柴,將紙煙點著。坐在那邊一張方凳子上,從容地吸著煙。他把一隻手臂微彎了過去,搭在桌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下住的顫動著。他雖燃著了一支煙,他並不吸,他將另一隻手兩個指頭夾了紙煙,只管用食指打著煙支向地面上去彈灰,低了頭,雙目只管注視那顫動著的腳尖,默然不發一語。

  魏太太先是站著的,隨後也就在桌子對角下的方凳子上坐著。她的舊手皮包還放在桌上,她打開皮包來,取出一包口香糖,剝了一片,將兩個指頭,鉗著糖片的下端,將糖片的上端,送到嘴唇裡,慢慢地唆著。

  她不說話,魏先生也不說話。彼此默然了一陣,魏先生終於是吸煙了,將那支煙抽了兩下,這就向太太道:「你可知道我現時正在一個極大的難關上。」

  魏太太道:「那活該。」說著沉下了臉色,將頭一偏。

  魏端本淡笑道:「活該?倘若是我渡不過這難關而坐牢呢?」

  魏太太道:「你作官貪污,坐了牢,是你自作自受,那有什麼話說?」

  魏端本將手上剩的半截紙煙頭子丟在地下,然後將腳踐踏著,站起來點點頭道:「好!我去坐牢,你另打算吧。」說著,他鑽上床去,牽著被子蓋了。

  魏太太道:「哼!你坐牢我另作打算。你就不坐牢,我另作打算,大概也沒有什麼人能夠奈何我吧?」

  魏端本原來是臉朝外的,聽了這話,一個翻身向裡睡著。

  魏太太對於他這個態度,並不怎樣介意,自坐在那裡吃口香糖,吃完了兩片口香糖,又在皮包裡取出一盒紙煙來,抽了一支,銜在嘴裡,擦了火柴,慢慢地吸著。把這支紙煙吸完了,冷笑了一聲,然後站起來,自言自語地道:「我怕什麼?哼!」說著,坐在椅子上,兩隻腳互相搓動著,把兩隻皮鞋搓挪得脫下了。光著兩隻襪子在地板上踏著,低了頭在桌子下和床底下探望著,找那兩隻便鞋。好容易把鞋子找著了,兩隻襪底子,全踩得濕粘粘的。她坐在床沿上,把兩隻長統絲襪子倒扒了下來。扒下來之後,隨手一拋,就拋到了魏先生那頭去。

  魏先生啊喲了一聲,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問道:「什麼東西,打在我臉上。」說著,他也隨手將襪子掏在手上看著。正是那襪底上踐踏了一塊粘痰,那粘痰就打在臉上。他皺著眉毛,趕快跳下床來,就去拿濕毛巾擦臉。魏太太坐在床沿上,倒是嘻嘻地笑了。

  魏先生在這一晚上,只看到太太的怒容,卻不看見太太的笑容。現在太太在紅嘴唇裡,露出了兩排雪白的牙齒,向人透出一番可喜的姿態。望了她道:「侮辱了我,你就向我好笑。」

  魏太太笑道:「向你笑還不好嗎?你願意我向你哭?」

  魏端本道:「好吧,我隨你舞弄吧。」

  他二次又上床睡了。在魏太太的意思,以為有了這一個可笑的小插曲,丈夫就這樣算了。現在魏先生還是在生氣之中,她也不去再將就,自帶著小渝兒睡了。

  她愛睡早覺,那是個習慣,次日魏先生起來時,她正是睡得十分的香甜,她那只舊皮包就扔在桌子角上。魏先生悄悄地將皮包打開來一看,裡面是被大小鈔票,塞得滿滿的。單看裡面的兩疊關金票子,約莫就是三四萬。他立刻想到,太太買的那些衣料和化妝品,已是超過二十萬元。現在皮包裡又有這多的現款,難道還是贏的?

  正躊躇著對了這皮包出神,太太在床上打了個翻身。心裡想著,反正是不能問,越知道得多了,倒越是一種煩惱,也就轉身走開,自去料理漱口洗臉等事。把衣服整理得清楚了,買了幾個熱燒餅,自泡了一壺沱茶,坐在外面屋子裡吃這頓最簡單的早餐。他是坐著方凳子上,將一隻腳搭在另一張方凳子上的。左手端了茶杯,右手拿了燒餅,喝一口沱茶,啃一口燒餅,卻也其樂陶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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