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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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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端本躊躇著望了他道:「事情有這樣的嚴重?」 劉科長微笑道:「難道你也不看看報。你不要癡心妄想,還打算弄一筆錢,就怕像四川人的話,脫不到手。你一大早去找我,就是要聽好消息嗎?準備吃官司吧,老弟台。」說著,他打了一個哈哈。他交代完了,立刻就順了路向前走著。 魏端本要追著向下問,無奈劉科長是一語不發,低了頭放寬了步子走著。他一顆火熱的心,讓冷水澆過了,呆呆地出了一會神,也就只好順了路向前走著。可是到了機關裡,越是感到情形不妙,見到熟同事,和人家點個頭向人笑著,人家雖也勉強地回著一笑,可是那兩隻眼睛裡的視線,已不免在身上掃射了一遍。見到了不相識的同事,自照往例,交叉過去。然而人家卻和往日不同,有的突然地站住,向頭上看到腳上,有的走過去了,卻和同行的人竊竊私議,若是回頭看他一下,准和人家的眼光碰住。這倒不由得白吃一驚,心想:難道我身上出了什麼問題嗎?他越是心裡不安,越看到人家的目光射到身上,全像繡針紮入似的。 他心裡怦怦地跳著,趕快就跑進辦公室裡去。他的辦公室,也是國難式的房子,靠了山崗,建築了一排薄瓦蓋頂,竹片夾壁的平房。屋子裡面,正也和其他重慶靠崖的房子一樣,半段在崖上挖出的平地,鋪的是三合土。在懸崖上支起來的,是半邊吊樓。魏先生這辦公室裡,有七八張三屜或五屜桌子,每座有人。他的這張桌子,是安放在靠窗戶的樓板上的。由室門進去,破皮鞋踏著三合土,啪達有聲,已是很多人注意。及至走上了樓板的那一段,踏腳下去咯吱咯吱作響。他想著:這是格外地會驚動人的,就大跨著步子,輕輕地放下。樓板自然是不大響了,可是這走路的樣子,很是難看。在他的身後,立刻發生了一片嘻嘻的笑聲。 魏端本雖然越發的感到受窘,可是他極力地將神志安定著,慢慢地坐了下去。又很從容地打開抽屜來,撿出幾件公事,在桌上翻看著。戰時機關的工作,雖然比平時機關的工作情緒不同,但其實只有錄事小科員之流,是沒有閒暇的。那些比較高級的公務員,就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除了輪流地看報,也隔了桌子互相談話。 魏端本的常識,在這間屋子裡同人之中,是考第一的,所以談起話來,總有他的一份。今天他卻守著緘默。在他椅子後面,兩個公務員,正是桌子對桌子的坐著。他們在輕輕地談著:「黃金官價升高到三萬五,黑市決不後人,已經打破了六萬的大關,眼見就要靠近七萬,成了官價的對倍,追的比走的還快,買著黃金儲蓄的人,真是發了財。可是,也許吃不了,兜著走。」說著,嗤嗤笑了一聲。 魏端本聽了這笑聲,仿佛就在耳朵眼裡紮上了一針。他不敢回頭望著,耳朵根上就像火燒了似的,一陣熱潮,自脊樑上烘托出來。隨了這熱潮,那汁水覺得由每個毫毛孔裡湧了出來。兩隻眼睛雖然對著每件公事,可是公事上寫的什麼字,他並沒有看到。自己下了極大的決心,聚精會神,將公事上的字句仔細看著,算是每句的文字都看得懂了,可是上下文的意義卻無法通串起來。心裡也就奇怪著:怎麼回事,今天的這顆心,總不能安定下去。 正自納悶著,一個聽差卻悄悄地走到身邊來,輕聲地報告著道:「司長請魏先生去有話說。」 魏端本答應著站起來,向全屋子掃了一眼,立刻看到各位同事的眼光,都向他身上直射了來。心想:不要看他們,越看他們越有事。於是將臉色正定了一下,將中山服又牽著衣襟扯了幾扯。就跟著聽差,一同走向司長室裡來。 這位司長的位置,自不同于科長,他在國難房子以外的小洋樓下,獨佔了一間屋子,寫字臺邊,放了一張藤制圍椅,他口銜了一支紙煙,昂起頭來,靠在椅子背上,眼望了那紙煙頭上的青煙繞著圈子向半空裡緩緩的上升,只是出神。魏端本走進屋子來,向司長點了個頭,司長像沒有看到似的,還是在望著紙煙頭上冒的煙。他總站有四五分鐘,那司長才低下頭來看到了他,就笑著站了起來,接著又搖搖頭道:「我有點精神恍惚,你在我面前站著很久,我知道你來了,可是我要和你說話,卻是知覺恢復不過來。」說到這裡,他將手向魏端本身後指了一指。 他看時,乃是房門不曾關上,還留著一條縫呢。他於是反手將房門掩上。司長看到房門掩合了縫,又沉著臉色坐了下來,向魏端本點了兩點頭道:「你知道黃金風潮起來了嗎?」 他答了兩個字不知。司長望了他一下,因道:「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這次我們儲蓄八十兩金子,雖是說作生意,可是我也是為了大家太苦,在這取不傷廉的情形下,把公家款子挪用一百六十萬,在這個把星期內,我另外想法子,把公家款子調回來,公家的一百六十萬,還他一百六十萬,對公家絲毫沒有損失。可是我們就賺了一百二十萬了。有這一百二十萬元法幣,我們拿來分分,作兩件衣服穿,豈不甚好?可是我這番好意,完全弄錯了。誰知捉住這個機會,想發橫財者大有人在。有買五六百兩的,有買一二千兩的,弄得風潮太大了,監察院要清查這件事。我現在已想了個法子,在別的地方已借來一百六十萬元,把那款子補齊了。可是這裡面有點問題,我們開給銀行的那張支票,是你我和劉科長三人蓋章共同開出的,這是個麻煩。」說著說著,他抬起手來亂搔了一陣頭髮。 魏端本聽到這裡,知道這黃金夢果然成了一場空。可是聽司長的口氣,後半段還有嚴重問題,便微笑道:「能夠還,還會發生什麼嚴重後果嗎?國家獎勵人民儲蓄黃金,我們順了國家的獎勵政策進行,還有什麼錯誤嗎!」 司長淡笑了一笑道:「將來到法庭受審,你和審判官也講的是這一套理論嗎?」 魏端本望了他道:「還要到法庭去嗎?」 司長又在衣袋裡取出一支煙捲來,慢慢地擦了火柴,慢慢地將煙捲點著,他吸著噴出一口煙來,笑道:「那很難說。」 他說這話時,態度是淡然的,臉色可是沉了下去。魏端本站著呆了一呆,望了司長道:「還要到法庭去受審?這責任完全由魏端本來負嗎?」 他說著這話,也把臉色沉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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